天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吝啬地洒进屋里,将一片朦胧的灰白投在炕上。
文晓晓先醒了,身体像是被拆卸重组过,酸软,却也奇异地松快。
她侧躺着,能清晰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赵飞温热坚实的胸膛,和他沉稳悠长的呼吸。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不再是酒醉后的混乱,而是清醒的沉溺。
这认知让她脸颊发烫,心口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她不敢动,怕惊醒他,也怕面对醒后可能更甚的尴尬。
她想悄悄起身,溜回自己的东厢房,让夜晚的迷乱暂时封存在黑暗里。
就在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时,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更牢地箍回那个温暖的怀抱。
“别走。”赵飞的声音在清晨格外低沉沙哑,带着刚醒的鼻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文晓晓身体一僵。
赵飞将她翻过来,面对着自己。
晨光微熹中,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文晓晓看不懂却莫名心慌的激烈情绪。
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抬手,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她微肿的眼角,动作带着罕见的珍重。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晓晓,跟我走吧。”
文晓晓猛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带你走,”赵飞重复,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这哽咽像针一样刺了文晓晓一下,
“这猪场……我不养了。咱们带着一迪,一家三口,离开这儿。换个城市,换个活法。我年轻,也有手艺,养猪也行,干别的也行,总能养活你们。咱们……咱们重新开始。”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文晓晓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彻底惊呆了,脑子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如山的承诺。
私奔?带着孩子?放弃他辛苦经营的一切?她在他心里……竟然有这么重的分量吗?
重到可以让他抛下事业、名声、熟悉的一切,只为了带她逃离?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汹涌的惶恐和现实冰冷的考量。
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走就能走。
赵飞的养猪场是他多年的心血,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们现在宽裕生活的来源。
赵一迪正在上学,贸然转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孩子好吗?
还有……那刚刚在她心里点燃的、微弱却滚烫的暖意。
这偷来的、禁忌的温情,离开了这个特定的、压抑又逼仄的环境。
在柴米油盐和漫长的流亡日子里,真的不会慢慢消磨殆尽吗?
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看着赵飞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稳坚毅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脆弱的期盼。
他是认真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发颤,一股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他带着胡茬、略显憔悴的脸颊。
这个动作温柔而哀伤。
“大哥,”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叹息般的虚幻,“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当女人,还能有这么好的滋味,还能被人这么……这么放在心尖上想过。”
这话是真心的,带着无尽的感激和悲凉。
“可是,”她话锋一转,眼神避开他灼热的凝视,看向灰蒙蒙的窗户,
“我不能走。也不能让你走。你的根基在这儿,一迪的学业不能耽误。再说……”
她咬了咬下唇,硬起心肠,编造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拙劣的借口,
“我……我对庆达,到底还有那么点意思。毕竟……是夫妻一场。”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残忍。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也最有效的拒绝方式。
她不能拖着他一起跳进一个可能更深的火坑。
果然,赵飞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变成一片深沉的痛楚和了然。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明白了。”
他没有戳穿她显而易见的谎言。
有些话,说破了,就连现在这点偷来的温存都保不住了。
文晓晓不敢再看他眼里的失望,飞快地起身,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清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噤,也让她从那种不切实际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
回到东厢房,关上门,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屋里一切如旧,冰冷,死寂,仿佛昨夜在主屋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美梦。
只有身体残留的触感和心口那空落落的钝痛,提醒着她,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早饭时,两人在厨房碰面。
气氛有些凝滞,但谁也没有刻意躲避。
赵飞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是惯常的平静,只是眼下有更深的阴影:“年底了,猪场那边要出栏一批,还有配种的事,忙得很。我可能……得在那边盯两三天,晚上回不来。不过有空我会尽量回来看看。”
文晓晓正搅着锅里的粥,闻言点点头:“嗯,你忙你的。我也得忙了,年底找胡姐做新衣服的人多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找话说道,“虽然百货大楼里衣服样子多,但我们做的便宜,合身,还是有不少老主顾。”
两人都没再提昨晚和今晨的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空气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到了裁缝铺,胡姐正忙着给一位大婶量尺寸,抬眼看见文晓晓进来,眼神在她脸上溜了一圈,打趣道:“哟,晓晓,今儿气色不错啊,眉眼都透着光。咋,家里老爷们知道疼人了?”
文晓晓正拿起一件需要锁边的半成品,听到这话,手一抖,针差点扎到手指。
她脸上腾地一热,慌忙低头,含糊道:“胡姐,你别瞎说……”
“我瞎说啥了?”胡姐笑眯眯的,“女人啊,就得有人疼,有人滋润,这精气神儿就是不一样。”
文晓晓心里五味杂陈。
滋润?那温暖确实是偷来的,是见不得光的,是饮鸩止渴。
可即便如此,那份被珍视、被需要的感觉,依旧像一束微弱却顽强的光,照亮了她晦暗生命的一角,让她贪恋,也让她恐惧。
晚上回到四合院,果然冷冷清清。
赵飞没回来,赵庆达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炉子里的蜂窝煤烧得半红,散发的热量有限,屋子里依旧寒意逼人。
文晓晓坐在缝纫机前,却半天没踩动一下踏板。
手指冰冷,心里更冷。
那种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孤独和冰冷,又一点点地包裹上来。
可这一次,感觉却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
因为她尝过了温暖。
尝过了被人紧紧拥抱、细心呵护的滋味。
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人,一旦被拖进暖屋烤过火,再扔回风雪中,只会觉得比之前更加寒冷刺骨。
她看着跳跃的微弱炉火,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昨夜……会不会留下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悚然一惊,随即又感到一阵隐秘的、连自己都鄙夷的期待和恐慌交织。
原来,人一旦尝过甜头,就会开始贪恋。
猪场那铺用砖头和木板搭的简易炕,到了后半夜,凉得像块冰。
薄被子根本抵不住从墙缝钻进来的寒风。
赵飞合衣躺了没两个钟头,就被冻醒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文晓晓。
她低头吃面时微颤的睫毛,她扑进自己怀里时滚烫的眼泪,她在昏暗光线下绽放的、带着痛楚与欢愉的脸……还有今早她拒绝时,那明明哀伤却强作平静的眼神。
这个女人,像一泓沉寂太久的水,忽然被投入了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无声无息,却顽固地拨动着他早已不再年轻的心弦,搅得他无法安宁。
“想她了。”这个念头清晰地冒出来,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
不是情欲的冲动那么简单,是一种更深的渴望,渴望确认她的存在,渴望触碰那份真实,渴望在她那里,找到自己这颗同样漂泊无依的心的安放处。
他不再犹豫,猛地坐起身,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快速穿好厚重的棉衣棉裤,套上那双她新做的、厚实暖和的棉手套,推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冬夜里。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他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哗啦”声和车轮碾过冻硬路面的声响。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他用力蹬着车,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急切,竟驱散了不少寒意。
回到四合院,他尽量放轻动作。
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他没往主屋走,脚步顿了顿,便转向了东厢房。
手放在冰凉的門板上,犹豫只是一瞬,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里没点灯,黑蒙蒙的,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炕上,一个身影几乎是立刻就坐了起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戒备。
文晓晓听见院门响时,心就揪紧了。这么晚,只能是赵庆达。
恐惧和厌恶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坐起身,攥紧了被角,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
可紧接着,那刻意放轻却沉稳的脚步声……不是赵庆达虚浮踉跄的步子。
是……大哥?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
“大哥?”她疑惑地低声问,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惊悸,“你不是……在猪场忙吗?”
赵飞反手轻轻掩上门,将凛冽的寒风关在外面。
他走到炕边,就着微光,看着坐在被子里的她,单薄的身影,仰起的脸上写满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在这样寂静寒冷的深夜里,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炕沿,声音低沉喑哑,却带着白日里绝不会有的直白与滚烫:
“想你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空气中所有蛰伏的暧昧与渴望。
文晓晓呼吸一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的情愫和决心,让她所有理智的防线土崩瓦解。
她也没有再问,没有退缩,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冰凉粗糙的大手。
一切的发生,水到渠成,却又比昨夜更多了几分默契与缠绵。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隔绝了世俗的目光,也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寒冷被彼此的体温驱散,寂静被压抑的喘息和心跳填满。
没有言语,只有肢体最坦诚的交流,是慰藉,是确认,是两颗孤独灵魂在寒夜里绝望又贪婪的相互取暖。
这一次,不再是意外,不再是酒醉后的迷失。
而是清醒的,双向的奔赴与沉沦。
风停雪住,万籁归寂。
最激烈的浪潮平息后,赵飞没有立刻离开。
他侧躺着,将她汗湿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极其温柔地抚过她光滑的脊背,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仿佛想通过这肌肤的触碰,将所有的温度、安慰和说不出口的承诺,都传递给她。
文晓晓乖顺地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结实温热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身体的疲惫和满足感潮水般涌来,眼皮越来越重。
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和抚触中,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沉,都要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多小时,文晓晓在朦胧中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抽离。
她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嗯”了一声。
“睡吧。”赵飞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声音低柔,“我得走了,天亮前有一批猪要过秤出车。”
文晓晓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借着窗外透进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微光,看着他快速而利落地穿好衣服。
那身影高大,踏实,带着让她心安的力量。
“路上……小心点。”她哑声说。
“嗯。”赵飞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然后,他不再迟疑,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外面依旧浓重的夜色里,轻轻带上了门。
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属于他的气息和刚才那令人脸红的温度,却久久不散。
文晓晓拥着尚且留有余温的被子,蜷缩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涨得满满的。
那种被珍视、被需要、被温柔爱抚的感觉。
像毒药,让她上瘾。
也让她在无尽的惶恐中,生出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天,快要亮了。
而他们的秘密,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又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