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22:12:12

东厢房的鼾声像拉破风箱似的传出来,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赵飞站在冰凉的月光里,脚下像生了根。

他就这么等着,竖起耳朵,盼着那鼾声能停,盼着门能再打开,盼着赵庆达能骂骂咧咧却又心急火燎地冲出来——那是他媳妇,刚跑出去,还赤着脚。

可没有。

鼾声一起一伏,平稳得甚至带着点餍足,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撕扯、那记响亮的耳光、女人凄惶的哭泣和夺门而出,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梦呓。

赵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夜色里。

他扭头看向西厢房,窗户黑着,李玉谷大概白天聊累了,睡得沉,没被惊醒。

整个院子,醒着的仿佛只剩他一个,和天上那轮漠然照着的月亮。

不能这样。

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年轻女人,能去哪儿?万一出点什么事……赵飞不敢再想。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院子,落在东厢房窗台上——那双淡紫色的塑料凉鞋,一只端正,一只歪着,是文晓晓白天穿的。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去,拿起那双鞋。

塑料还带着点白天的温热,握在粗糙的手里,轻飘飘的,却像有千斤重。

他回自己屋拿了手电筒,推上靠在墙根的自行车,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出了院门。

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野猫窜过,绿莹莹的眼睛一闪。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照出坑洼的路面和两旁沉默的房屋。

赵飞骑得不快,眼睛像筛子一样过滤着每一个角落,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乱跳。

他不知道找到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找到好不好,只觉得必须找到,得看见她平安。

文晓晓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脸上火辣辣的疼已经麻木了,眼泪流干,喉咙像堵了团棉花,连抽噎都发不出声。

父母早逝,大哥远在南方工地,这座小城,这个四合院,曾经以为的归宿,此刻只剩彻骨的寒。

赵庆达那句“不会下蛋的鸡”,剥掉了她最后一点体面和念想。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赤裸的脚底早就被沙土硌得失去知觉,脏污不堪。

不知怎的,走到了城边那条小河沟旁。

水不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暗光,潺潺的水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她看着自己黑乎乎的脚丫,忽然生出一个极简单的念头:太脏了,得洗洗。好像把脚洗干净,就能把这一晚的污秽和狼狈也洗掉一点点。

她踉跄着走下缓坡,蹲在水边,把双脚浸入冰凉的河水里。

刺骨的冷激得她一哆嗦,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自行车轮声猛地扎进寂静!一道手电光乱晃着扫过来,紧接着是几乎带着哭腔的、变了调的嘶吼:“晓晓!别犯傻!!!”

文晓晓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就从后面死死箍住了她的腰,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向后拖离水边!她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挣扎尖叫。

“不能跳!不能跳河!有啥过不去的!庆达混蛋,你也不能想不开啊!”赵飞的声音抖得厉害,手臂勒得她生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阻止一场惨剧。

“放开我!你放开!”文晓晓拼命扭动,慌乱中回头,手电光晃过,照亮赵飞那张煞白、布满汗珠和惊骇的脸。

不是赵庆达。是赵飞大哥。

紧绷的神经和身体陡然一松,紧接着,是更汹涌的绝望和委屈。

她腿一软,如果不是赵飞还抱着,几乎瘫倒在地。

“我……我没想跳河……”她声音嘶哑破碎,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奔涌,“我就是……脚太脏了……想洗洗……”

赵飞愣住了,手臂的力道松了些,但没放开。

他喘着粗气,用手电光上下照了照文晓晓。

她头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红肿的指印清晰可见,眼神惊恐涣散,沾满泥污的脚还湿漉漉的。

确实不像要寻短见的样子,更像是……丢了魂。

他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仿佛挪开了一点,但心尖却被她这副样子拧得更疼。

他慢慢松开她,却仍挡在她和水边之间,像一堵沉默的墙。

“真……就是洗脚?”他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声音干涩。

文晓晓用力点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赵飞没再说话,他关掉手电,在朦胧月光下蹲下身。

河边的石头冰凉。

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满是茧子的大手,捧起一掬河水,轻轻浇在她沾满泥污的脚上。

一下,又一下。冰凉的河水冲刷着污渍,也冲淡了些许夜的粘稠。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但异常仔细,连脚趾缝里的泥沙都用手指小心地拂去。

文晓晓僵在原地,忘了哭,只是怔怔地低头看着。

月光勾勒出他宽厚的背影和低垂的头颅。这个男人,养猪场里说一不二,扛百十斤饲料健步如飞,此刻却蹲在河边,给她这个狼狈不堪的兄弟媳妇洗脚。

河水很凉,他的指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

赵庆达从来没这样过。

他只会嫌她麻烦,嫌她脚凉,嫌她“事儿多”。

这个对比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硬壳。

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来,不是号啕,而是压抑的、破碎的悲鸣,比刚才更让人心酸。

赵飞身体一僵,手里的动作停了停。

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更快地帮她洗净双脚,然后从怀里摸出那条洗得发白、印着“红星养猪场”字样的劳保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她脚上的水珠,连脚踝上被草叶划出的细小血痕都轻轻蘸了蘸。

最后,他拿起那双一直攥在手里的塑料凉鞋,一只一只,稳稳地套在她脚上,还摸索着把有点歪的搭扣摆正。

“夜里水凉,别冻着。”他站起身,声音低沉沙哑,“回家吧。”

文晓晓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流泪。

赵飞推过自行车,拍了拍后座:“上来,我带你回去。路黑。”

文晓晓机械地坐上去。

起初,她只是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衬衫,布料粗糙,被汗浸得微潮。

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猛地一歪,她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双手下意识往前一搂,扶住了他劲瘦的腰。

赵飞浑身猛地一震,背脊瞬间绷直,蹬车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车轮差点打滑。

但他很快稳住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车子,脖颈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硬朗。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文晓晓靠在他汗湿的背上,听着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还有自己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回到四合院,东厢房的鼾声依旧,西厢房也依旧黑暗寂静。

院子像一口深井,吞没了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

赵飞把车停好,转过身,看着文晓晓。

月光下,她脸上泪痕未干,红肿未消,眼神空洞而疲惫。“回去……歇着吧。”他声音干涩,想说点什么安慰,却觉得任何话都苍白无力,“把门插好。”

文晓晓点点头,低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大哥。”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东厢房,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轻轻合上。

赵飞站在院子里,直到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插门闩的声音,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自己屋。

他躺下,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看着房梁。

东厢房里,文晓晓插好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炕上,赵庆达四仰八叉,睡得正沉,酒气混着汗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她走过去,站在炕边,看着他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餍足的睡脸,胸中那团冰冷的死灰里,猛地窜起一簇火苗。

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扇在他脸上!

赵庆达在梦中被打得脑袋一偏,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脏话,不耐烦地挠了挠火辣辣的脸颊,翻了个身,鼾声再次响起,甚至更响了。

文晓晓站在炕沿,看着这个同床共枕两年、此刻却陌生如路人的男人,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和虚无。

她没再哭,也没再闹,就那么和衣躺到炕的另一头,睁着眼睛,看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从浓黑看到灰白,直到天光透亮。

第二天早上,文晓晓照常起来,生火,熬了一锅小米粥,熥了馒头,切了咸菜丝。

赵庆达被饭香勾醒,打着哈欠坐起来,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浮肿和几道新鲜的血檩子。

他看见文晓晓肿着的半边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眼神闪躲了一下,没吭声,埋头喝粥吃馒头。

赵一迪背着书包过来,在文晓晓这边吃了早饭。

孩子敏感地察觉气氛不对,看看婶子,又看看叔叔,乖巧地没说话,默默吃完走了。

李玉谷端着碗过来添粥,一眼瞥见儿子脸上那几道刺眼的抓痕,眉头立刻拧起来:“庆达,你脸咋弄的?跟野猫挠了似的!”

赵庆达头也不抬,含糊道:“晓晓挠的。”

“什么?”李玉谷的音调拔高了,转向正在灶台边默默刷锅的文晓晓,“晓晓!你咋下这么重的手?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赵庆达咽下口馒头,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我也扇她了。”

李玉谷举起来想拍文晓晓后背的手,硬生生刹在半空。

她猛地转回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赵庆达后脑勺上,声音带着怒气:“你个混账东西!你打女人?!你长本事了啊赵庆达!她是你媳妇!有什么事非得动手?啊?”

赵庆达被打得缩脖子,嘟囔着:“谁让她先跟疯猫似的挠我……不下蛋还脾气大……”

“你给我闭嘴!”李玉谷厉声喝止,手指差点戳到他鼻子上,“这种混账话也是你能说的?滚去开车!看见你就来气!”

赵庆达三口两口扒完饭,抹抹嘴,推上自行车走了,照例在外头解决午饭。

文晓晓刷完锅碗,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回到屋里,门一关,和衣躺倒在炕上,盯着房梁,一动不动。

院子里,李玉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骂了句“不省心的东西”,开始喂鸡拾掇菜地。

主屋那边,赵飞透过窗户,看着东厢房紧闭的门,心里像压了块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往常这个时候,他或许会过去打个招呼,或者一迪会跑过去缠着婶子。

可今天,院子里安静得过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