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22:14:39

那晚尴尬之后,赵飞和文晓晓好几天都刻意避着对方。

赵飞天不亮就去猪场,深夜才回,尽量不在家吃饭。

文晓晓则把自己埋进那堆藏青色毛料里,用哒哒的缝纫机声和繁复的裁剪工序,来填满所有空闲时间,也试图驱散心头那团理不清的乱麻。

做西装果然比普通衣服难得多。

光是理解胡姐给她的那份简易纸样,就费了不少功夫。

肩部的衬垫要撑得挺括又不能僵硬,腰线的收省要恰到好处地显出轮廓,袖窿的弧度、驳头的宽度、口袋的倾斜角度……每一处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

她拆了缝,缝了又拆,灯光下飞舞的线头和布屑,记录着一次次尝试和修正。

手指被针扎破过好几次,指尖磨出了薄茧,眼睛也熬得通红。

但当她看着那些零散的裁片逐渐拼合成一件衣服的雏形时,心里那份专注带来的平静,以及隐隐的期待,压过了所有纷乱的情绪。

两个星期后,西装终于做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锁好扣眼,熨烫平整。

藏青色的毛料在灯光下泛着含蓄的光泽,线条流畅。

文晓晓深吸一口气,拿着衣服去了主屋。

赵飞正要出门,看见她手里的西装,脚步顿住了。

“大哥,衣服……做好了。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哪里不合适我再改。”文晓晓低着头,把衣服递过去,声音比平时更轻。

赵飞接过衣服,布料厚实挺括,还带着熨斗留下的余温和淡淡的、属于她的皂角清香。他没说什么,转身回屋换上。

当他再次走出来时,连文晓晓都怔了一下。藏青色的西装完美地贴合了他的身形,宽阔的肩膀被很好地撑起,收窄的腰线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裤腿笔直垂顺。

常年劳作锻炼出的结实体格,被这身正式的衣服一衬,褪去了几分泥土气,多了几分沉稳干练,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仿佛不再是那个整天泡在猪场里的老板,而像个……像个能担事、靠得住的男人。

赵飞自己也有些不自在,扯了扯袖口,走到堂屋那面模糊的镜子前看了看。

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但确实……很精神。

“挺好,”他转过身,对文晓晓说,语气是真诚的,“很合身,辛苦你了。”

文晓晓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混合着成就感、欣慰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热流。

“那就好……大哥,你脱下来吧,我想……想拿去给胡姐看看,让她再给把把关。”

赵飞却犹豫了一下:“今天……我约了饲料供货商见面,谈明年开春的合同。穿这身去,是不是……显得正式点?”他说这话时,目光有些游移,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谈生意。

文晓晓没想到他会想穿着去,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也……也好。那晚上回来再给我就行。”

赵飞“嗯”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又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才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那天去见供货商,过程很顺利。

对方看到赵飞这身前所未有的正式打扮,态度也更郑重了几分。

谈完事,赵飞没有直接回养猪场,而是骑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家国营照相馆门口。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照相师傅热情地招呼他,让他坐在背景布前。

背景是简单的天幕和几盆假花。赵飞挺直腰板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表情有些严肃,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闪光灯“咔嚓”一声,定格了他穿着这身崭新西装的样子。

“过三天来取。”师傅开了票。

赵飞接过票根,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

走出照相馆,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笔挺的衣襟,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随着这身衣服,变得不太一样了。

晚上回到家,他把西装脱下来,仔细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才拿去给文晓晓。“今天穿着挺顺利,谢谢。”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文晓晓接过衣服,布料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混合着一点点外面风尘的气息,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男性的味道。

她抱着衣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毛料,心里微微一动,随即垂下眼:“应该的。”

第二天,她带着西装去了裁缝铺。胡姐拿起衣服,里里外外仔细查看,捏了捏肩衬,看了看里衬的做工,又检查了扣眼和锁边。

看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露出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笑容:“行啊,晓晓。这活儿,挑不出啥大毛病。针脚匀,尺寸准,熨烫也到位。这西装,算你出师了。”

文晓晓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紧接着涌上巨大的喜悦。

“以后,”胡姐把衣服还给她,“店里接到西装的活儿,也分一些给你做。工钱按咱们说好的算。”

一套西装的工钱,能有一百多块呢!这几乎是文晓晓以前不敢想的收入。

她捧着那件西装,走出铺子,冬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她的手艺得到了认可,她真的可以靠这个养活自己了,甚至……可以活得更好一点。

回到家,她把西装还给赵飞,转达了胡姐的认可。

赵飞接过,没多说什么,只是仔细地把西装挂在了自己屋里那个老旧衣柜的最里面,和其他常穿的衣服隔开一段距离。

那件衣服,他似乎不打算常穿,只是挂在那里,像个隐秘的纪念。

李玉谷知道文晓晓给赵飞做了西装,私下里拉着文晓晓的手说:“晓晓,你是个懂事的。给你大哥做身衣服,应该的。他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

话语里是对文晓晓“会做人”的赞许,也暗含着一丝对儿子赵庆达长期不归家的无奈和叹息。文晓晓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接话。

赵飞把相片拿回来,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没事时拿出来看看,摸摸。

寒假到了,赵一迪拿着两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回家。

文晓晓用做衣服剩下的零碎花布和棉花,给她缝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布娃娃。

赵一迪爱不释手,晚上睡觉都要抱着。文晓晓又用积攒的布料和棉花,给李玉谷做了一件厚实暖和的盘扣棉袄,深紫色底子带着暗纹,老太太穿在身上,又合身又暖和,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夸晓晓手巧心细。

腊月里,李玉谷娘家那边有远房亲戚办喜事,发来帖子。

李玉谷想着好久没回娘家看看老姐妹了,便决定提前几天回去住着,帮忙张罗张罗,也热闹热闹。

赵一迪放了假,也跟着一起去了。

临走前,李玉谷把家里托付给赵飞和文晓晓,千叮万嘱门户小心。

偌大的四合院,一下子只剩下他们两人,顿时显得空落落的,也格外安静。

就在李玉谷走后的第二天,文晓晓去胡姐那里结这个月的工钱。

因为她独立完成了两套西装和几件其他衣服,胡姐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晓晓,这是你的,数数。”

文晓晓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叠“大团结”。她走到背人处,手指有些发抖地数了数——四百三十五块六毛!比她预想的还要多!

她攥着那叠钱,靠在冰冷的墙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伤心,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激动和酸楚。

四百多块!在那个时候,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也就挣一两百块。

这是她文晓晓,靠着自己一双手,一针一线,挣来的!不再是赵庆达施舍的、带着羞辱意味的三百块,也不是婆婆接济的零花钱,是真真正正、干干净净属于她自己的钱!

她想起自己当初钩一片一毛钱的手工活时的卑微,想起向赵庆达要钱买缝纫机时的屈辱,想起学裁缝时熬过的夜、受过的训、裁坏布料的心疼……所有过往的艰辛、压抑、挣扎,仿佛都在这厚厚一沓钞票的重量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补偿和慰藉。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把钱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新生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寒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

她慢慢擦干眼泪,把钱包好,小心地放进棉袄内袋里,贴肉藏着。

然后,她挺直了脊背,朝着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脚步从未如此轻盈,也从未如此坚定。空荡荡的院子里,那台缝纫机正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而它的主人,如今口袋里揣着沉甸甸的底气,心里燃着一簇小小的、却再难熄灭的火苗,将要推开那扇门,走进一个或许依旧艰难、却已然不同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