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还未到,日色很淡。
礼部衙门内一片安静。
苏长明正坐于案后,核冬至大祭的仪注,忽觉同僚们擦肩之际,皆微微侧目,低语几句便又噤声。
他微微皱眉,却仍将最后一划收锋,才抬眼淡问:“诸君可有指教?”
众人忙揖手,连道“不敢”。
恰此时,长随苏安踉跄而入,也不敢高声,只跪于案侧,颤着嗓子低禀:“夫人寻老爷尽快回府。”
苏长明指尖顿了顿,朱笔轻轻搁回笔架:“知道了,退下。”
他拂袍起身,步履如常,先向值房侍郎微一颔首:“今日仪注,暂请副郎代核,某家中有事,需告假半日。”
侍郎忙躬身回礼。
苏长明这才徐步而出,雪靴踏在青砖上,笔直如松。
一出值房,他的脚步便快了两分。
苏安候在侧门,脸色比雪还白。
附耳低语:“外间传言,二姑娘与抚恤银两有涉,南薰坊晨间被北境伤残军士围了门。”
苏长明“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波澜,只掸了掸袍角:“去套车,回府。”
马车驶出长安街,帘子放下,苏长明整个人才陡然松了仪态。
他背脊狠狠抵住车壁,一手扯开领扣,一手攥着窗框,指节泛青。
雪路颠簸,他竟觉不出冷,胸口只翻腾着一句话。
苏家清誉百年,竟要毁到一个丫头手里!
两刻钟后,车至府门。
苏长明下车时,已恢复端方。
衣袂纹丝不乱,只步下略急,雪尘溅上锦靴也顾不得。
正院里,姜氏迎出,他抬手止住寒暄。
“即刻传我对牌,令高嬷嬷去南薰坊,把二姑娘接回来!暖轿厚氅统统带上,少让她在外头再丢一刻钟的人!”
南熏坊二进的宅子里,苏澄换了一件家常月华色小袄。
下系墨绫百褶裙,外披素缎斗篷,通身无绣,只发间一枚鎏银小梳。
她先在东次间的花砖上打了一套五禽戏。
虎扑,鹿抵,熊晃,猿摘,鸟飞,一式一式做得徐缓沉稳。
额角沁出细汗,脸色却逐渐红润。
之后,又慢条斯理地净面,抿茶,还用了半碗碧粳粥。
撄宁捧着巾帕守在旁边,心里却像有猫抓。
苏澄之前那句淡淡的“苏家即刻会来人”,让她忍不住每隔一会儿便伸脖子朝门外探。
第三回探头时,巷口果然传来车轮碾雪的咯吱声,苏府的对牌暖轿到了。
撄宁瞪大眼睛,心里直呼“神了”。
来的是苏长明身边的周嬷嬷,穿着府里管事娘子才有的酱色缎袄,面带焦急之色,却礼数周全。
“夫人老爷惦记姑娘,请姑娘速速回府。”
苏澄漱了口,接过撄宁递来的温热面巾轻拭额头,语气平静:“我正准备动身,有劳嬷嬷稍候。”
待出了门,沈勇已经回来,候在阶下,身上行装利落,显然一得信便备好了马。
苏澄经过他旁边,想在一事,低声嘱咐:“昨夜你见着的,且烂在肚子里。”
昨夜见着的?
沈勇挠挠头。他可真机灵,撄宁姑娘问的时候,他便没说。
苏澄收回视线,又吩咐撄宁:“走吧。”
暖轿迤逦至苏府侧门。
门房见到对牌,即刻放行。
穿堂过廊,尚未到正院,就听见继母姜氏柔和的嗓音。
“老爷,您且先喝口茶,消消气。澄儿那点子糊涂心思,我倒是略知一二。”
她抬眼睃了睃苏长明脸色,才又续道:“您想啊,澄儿与阿瑶一母同胞,自小手足情深。”
“如今阿瑶被钦点为太子妃,不日便要入东宫,她做妹妹的,岂能不着急?”
“偏生咱们公中账面紧,她又是个实心眼的,一时情切,才想着先借抚恤银两周转,给姐姐添些体面嫁妆。”
姜氏面露一丝心疼之色:“说到底,不过是小女儿家情分重,手段拙,哪真有什么歹心?况且账一查出,她即刻就自筹银两,把缺口原封不动填回,一文不少。”
“老爷若连这等稚子之心都重责,岂不寒了孩子们互相扶持的一片心?”
说到此处,姜氏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语气愈发软和:“外头那些流言,不过捕风捉影。真闹大了,伤的是苏家体面,更是阿瑶的脸面。东宫若听了闲话,难保不疑咱家教不严。老爷素来持重,还得先想个周全法子,把这事圆过去才是。”
一席话,连消带打,苏长明面色仍沉,却不再拍案怒斥。
听得外头守帘丫鬟的请安声“二姑娘到”,抬头看过来。
“既是你母亲替你求情,我便暂且听听你如何分说!”
苏澄垂目而入,先向正中案几行了一个端正的万福:“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女儿来迟,请恕罪。”
姜氏忙起身,含笑去搀她胳膊,掌心却暗暗使力,示意她莫硬碰硬。
苏澄顺势站直,抬眸望向苏长明。
他官服未褪,玉冠微斜,眼尾通红,显见气狠了,却仍竭力维持着世家宗主的端方姿态。
苏澄不说话,只瞧着他,苏长明心中的怒火再度升起。
“你干的好事!抚恤银两乃朝廷养士之资,一毫一厘皆动不得!你受苏氏教养十余载,竟连利害二字都掂量不清?祖宗规矩,朝廷法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长明额侧青筋直跳:“如今御史台尚未发难,若弹章一上,你一人获罪也罢,累及东宫,累及苏氏清誉,你拿什么担?!”
苏澄闻言,却笑了笑。
目光微转,落在姜氏身上,声音轻缓:“母亲,父亲让我说,您觉得我该如何说?”
姜氏指尖一颤,面上仍端着慈和:“澄儿,你便实话实说,你和阿瑶姐妹情深,纵然行事稍有差池,你父亲也不会怪你。”
“母亲确实替我寻了极好的借口。”
姜氏微愣,随即帕子掩唇,眼圈微红:“澄儿说的什么话,母亲只是——”
“只是什么?”
苏澄截断她:“只是替我认下‘为姐姐添妆,擅动军饷’的罪名?只是替我断言‘情分重、手段拙’?只是替我担保‘账已填平,知错能改’?”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半步,姜氏被迫后退,笑意僵在唇角。
苏长明皱眉,沉声喝止:“澄儿!不得无礼。”
苏澄停住,转身望向父亲,目光澄澈如镜:“父亲,女儿无礼,是因不敢领受母亲这番厚爱。动用抚恤银一事,女儿尚未来得及自辩,母亲却已替我将动机,手段,结果一并坐实。”
她声音微提:“若我此刻点头应下,明日御史台参苏氏女私扣军饷,是不是也要我独自担罪?后日东宫问责太子妃家眷失德,是不是也要阿瑶随我一同受过?”
厅中一时寂静,伺候的小丫头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姜氏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澄,脸上不由浮现一丝慌乱:“澄儿,你……你怎能曲解母亲一番好意?我不过心疼你们姐妹……”
“母亲心疼的是姐姐,还是心疼自己?”
苏澄侧首,笑意未褪,却冷得惊人:“我连抚恤银账册的封面都未摸到,今日却被母亲说成实心眼,情切犯错。敢问母亲——”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那两万两的缺口,究竟是我动的,还是您动的?”
姜氏脸色骤变,帕子失手落地。
苏长明目光一沉,缓缓转向姜氏,眼底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