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春的帝京,刚下过一场恼人的细雨。青石板路吸饱了水,泛着湿漉漉的幽光。长街两侧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蒸腾起带着食物香气的白雾,混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早起的贩夫走卒裹着单薄的衣衫匆匆而过,车轮碾过积水,留下两道泥泞的车辙。

江砚就是在这片市井的喧嚣与泥泞中,猛地睁开了眼。

后脑勺传来一阵闷痛,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敲过。他躺在一处逼仄幽暗的小巷深处,身下是冰冷的、浸透了雨水的稻草和烂泥,刺骨的寒意顺着单薄的粗布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浓重的霉味、垃圾腐烂的酸臭和某种牲口的粪便气息混合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鼻腔。

“操……”一句国骂下意识地冲出喉咙,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不属于这具年轻身体的惊怒。他不是应该在实验室通宵测试新型混凝土的抗压强度吗?怎么会……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涌入脑海,撞得他眼前发黑。

大胤王朝……寒门书生……江砚,字子墨……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中了举人,成了江解元,却因凑不齐进国子监的“束脩”(学费),被生生挡在门外,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昨日在书肆外,想典当亡母留下的唯一一支旧银簪换钱,却被掌柜刻薄奚落,推搡间摔倒在地,后脑磕在石阶上……

冰冷的绝望、刻骨的屈辱、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贫穷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江砚。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黏腻的污泥里,试图用这尖锐的刺痛来抵御灵魂撕裂般的混乱和翻涌的恶心感。

穿…越了?还穿成了个穷得快当裤子的倒霉蛋?

就在他试图撑起这具虚弱身体,理清这团乱麻时——

“驾!滚开!别挡道!”

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江砚下意识地抬头,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到一辆极其华丽、四角挂着金铃的玄黑马车,如同失控的野兽,蛮横地冲过巷口外的长街!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壮,油亮的皮毛在湿漉漉的晨光下闪着光。沉重的包铁车轮碾过街心一处浑浊的积水坑——

哗!!!

一大片污浊不堪、裹挟着烂菜叶和牲口粪便残渣的泥浆,如同精准投掷的炸弹,铺天盖地般泼了过来!

江砚根本来不及躲闪,甚至没来得及闭眼!

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狠狠拍在他脸上、头上、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刚撑起一点的身体又重重跌回泥泞里,后脑勺再次磕在硬物上,眼前金星乱冒。嘴里、鼻子里瞬间灌满了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恶臭!

“噗……咳咳咳……”他狼狈不堪地呛咳着,吐出嘴里的污泥,视线被糊住,一片模糊。

马车在巷口前方不远处猛地刹住,金铃发出一阵刺耳的乱响。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慢条斯理地掀开了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的车帘。

一张年轻、英俊却写满了骄矜与恶意的脸探了出来。他穿着云锦裁制的宝蓝色箭袖常服,领口袖口滚着银边,腰间缀着羊脂玉佩,通身贵气逼人。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用一种打量什么肮脏垃圾般的嫌恶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巷子里浑身泥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江砚。

“啧……”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那形状优美的薄唇中逸出,带着浓浓的戏谑,“本侯爷当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挡路,原来是……江解元啊?”

他故意拖长了“解元”二字,尾音上扬,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怎么?”谢云停,安远侯府的小侯爷,帝京城头号纨绔,用他那价值千金的鹿皮靴尖,随意地踢了踢车辕上溅上的几点泥星,姿态闲适又刻薄,“江大才子这是……又钻研什么新学问,钻到泥坑里体验民生疾苦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砚身上那件被泥浆彻底毁掉、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长衫,嘴角勾起一抹极尽恶毒的笑意:“还是说,连买身干净衣裳的铜板都没了?啧啧啧,瞧瞧你这模样……”他夸张地捏起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风,仿佛江砚是个人形秽物,“本侯爷这鞋底蹭的泥,怕是都比你这一身……更体面些!”

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从马车里传出,随行的几个健壮家丁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轻蔑地打量着巷子里泥人般的江砚。

江砚终于挣扎着用手臂抹开了糊住眼睛的污泥。冰冷的泥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过他因屈辱和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角。他抬起头,隔着污秽,看向那张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欠揍的俊脸。

谢云停。安远侯嫡子,帝京顶级纨绔,原主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仗着家世显赫,在国子监就处处与原主这个寒门榜首作对,原主被拒之门外,少不了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冰冷的怒意混杂着穿越者灵魂深处的高傲,如同岩浆在江砚的胸腔里翻腾、咆哮。他攥紧了满是污泥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掌心被污泥里的碎石硌得生疼,却远不及眼前这张脸的万分之一可憎。

不能动手。他残存的理智在嘶吼。对方是侯府世子,身边带着家丁,自己现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连书都读不起的穷酸书生。冲上去,除了被暴打一顿,丢进大牢,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谢云停似乎很享受江砚此刻的狼狈与沉默,那是一种上位者对蝼蚁的绝对掌控带来的愉悦。他欣赏够了,才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行了,别在这儿污了本侯爷的眼。滚远点,挡着道了!”说完,放下车帘。

车夫扬鞭,马车再次启动,金铃叮当,在泥泞的长街上留下更深的车辙,扬长而去。只留下刺耳的笑声和浓重的马粪味,久久不散。

江砚依旧半跪在冰冷污秽的泥地里,浑身湿透,污泥顺着发梢滴落。早春的寒风一吹,刺骨的冷意瞬间穿透了湿透的单衣,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屈辱、愤怒、冰冷的现实,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他刚刚苏醒的灵魂。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不是他熟悉的、拿着试管和仪器、被混凝土粉末染上薄茧的手。这是一双属于贫寒书生、指节因为常年握笔而变形、掌心带着薄茧的手。属于一个连生存都岌岌可危的可怜虫。

“呵……”一声低哑的、压抑到极致的冷笑,从江砚喉咙里挤出来。他用力撑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污泥顺着破烂的衣襟往下淌,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肮脏的脚印。

他抬起头,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那双被污泥糊过、又被冷水刺过的眼睛里,所有的屈辱和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潭。

谢云停。

安远侯府。

体面?

江砚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污泥的咸腥味,还有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他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等着。”他对着空荡荡的巷口,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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