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国子监。
作为大胤王朝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庄严肃穆,红墙金瓦,飞檐斗拱,处处透着泱泱大国的文华气象。即便是午后,也随处可见身着儒衫、或行色匆匆或捧书诵读的监生。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无形的、属于知识圣殿的凝重氛围。
然而,这份凝重,在靠近西侧那片供监生和教习使用的茅厕区域时,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隐隐的兴奋所取代。
几个穿着低等杂役服饰的人,正满头大汗地围在茅厕外,对着一个临时砌起来的、形状古怪的“池子”指指点点。那池子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灰扑扑的粘稠“泥浆”糊成,表面粗糙,尚未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生石灰混合着泥土的、有些呛鼻的气味。
“江…江解元,这…这东西真能成?”为首的一个老杂役,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怀疑和不安,看着旁边指挥若定的年轻人。正是江砚。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青色布衣,虽然依旧清瘦,但脊背挺直,眼神沉静,与三日前泥坑里的狼狈判若两人。
“老张头,放心。”江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他弯腰,用手指在那灰扑扑的“泥浆”——他称之为“水泥”的东西表面按了按,感受着其逐渐变硬的质地。“按我说的比例,水、石灰、粘土、铁矿渣粉……搅拌均匀,静置片刻,再浇灌成型。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它就会比青石板还硬,水泼不进。以后清理茅坑的秽物,只需打开底下的活门,用水一冲,直通暗渠,再不会有污秽淤积、臭气熏天的烦恼。”
这是他用仅剩的几个铜板,加上典当了那支旧银簪换来的微薄银钱,买来最劣质的原料,凭着穿越前搞建材的底子,在城外破庙里反复试验捣鼓出来的成果。效果远不如现代水泥,但在这个世界,足够惊世骇俗,也足够……恶心人。
“比青石板还硬?水泼不进?”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杂役咂舌,显然不信,“江解元,您这……不是戏耍我们吧?这看着就是烂泥啊!”
江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一笑:“是与不是,稍后便知。劳烦几位按计划行事,工钱一分不会少。”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不远处那条通往国子监高级学舍和教习休息区的青石小径。算算时间,那位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午后小憩后,该来“更衣”了。
老张头看着江砚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想那笔对他们而言相当丰厚的报酬,咬咬牙:“行!就信江解元一回!大伙儿,按江解元吩咐的,把最后这点‘泥’糊上去,封口!”
几个杂役七手八脚地将最后一点灰扑扑的水泥浆糊上那个临时砌筑的、连接着旧茅坑的“化粪池”顶部,将其彻底封死,只留下一个预留的、用木板虚掩着的“气孔”。
江砚退后几步,冷眼看着那丑陋的灰色水泥坨子。这玩意儿就是个简易的沼气池雏形,密封发酵个几天,里面早已是高压状态。他特意选了谢云停常来的这间位置最好、也最“豪华”的单间茅房下手。只等……
一阵懒散的、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哼唱不成调小曲的声音。
来了!
江砚眼神一凝,迅速对老张头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如同融入背景般,悄无声息地退到一丛茂密的翠竹之后,隐去了身形。
谢云停果然来了。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绣银竹纹的锦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玉带,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洒金折扇,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贵气。身后只远远跟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厮。
他似乎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径直走向那间“特供”的单间茅房。完全没注意到旁边那个新砌的、灰扑扑的古怪池子,也没留意到附近几个杂役瞬间屏住呼吸、脸色发白的紧张模样。
吱呀——
他推开了单间的木门,迈步走了进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老张头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江砚隐在竹影后,眼神冰冷如刀,如同一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谢云停的身影完全没入门内的瞬间——
江砚猛地对守在“气孔”旁、手里攥着一根削尖木棍的年轻杂役做了个手势!
那杂役早已紧张得浑身僵硬,看到手势,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尖木棍狠狠捅进了那个预留的“气孔”!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扎破巨大脓包的声响!
紧接着——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那看似坚固的灰色水泥池顶,在内部积蓄了数日的、巨大的沼气压力下,如同纸糊般猛然炸开!无数粘稠、恶臭、黄黑相间的污秽之物,混合着破碎的水泥块、木板碎片,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又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灌而下!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茅厕单间里猛然炸响!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痛苦和无法置信的崩溃!
木门被巨大的冲击波和污秽洪流猛地撞开!一个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形物体,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头上、脸上、身上……糊满了厚厚一层粘稠恶臭的黄黑之物,昂贵的月白锦袍彻底报废,变成了一坨无法形容的垃圾!刺鼻的恶臭瞬间席卷了整个区域,连远处的翠竹叶子似乎都蔫了几分。
“呕……咳咳咳……呕……”那人形物体跌倒在茅房外的空地上,疯狂地呕吐、呛咳、甩头,试图摆脱那令人窒息的污秽,动作狼狈惊恐到了极点。正是尊贵无比的安远侯府小侯爷,谢云停!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目睹这一幕的杂役、路过的监生、甚至远处探头探脑的教习,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毕生难忘的、极具冲击力的一幕。空气里只剩下谢云停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和那浓烈到让人晕厥的恶臭。
直到那清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关切”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凝固的恶臭与死寂。
“咦?侯爷?”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从翠竹丛后缓步转出的青年身上。
江砚。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的青色布衣,身形清瘦挺拔,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他微微蹙着眉,一只手还放在鼻尖前,仿佛真的被这冲天的恶臭困扰。他的目光落在谢云停身上,在那层厚厚的、还在滴淌的“黄金甲”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没有讥讽,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看到某种新奇事物的探究。
“您这是……怎么了?摔着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被惊呆了的围观者耳中,语气真诚得无懈可击,仿佛眼前这人间惨剧真的只是一次意外摔倒。
他顿了顿,鼻翼微动,仿佛在仔细辨别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随即,他脸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又带着些许年轻人好奇般的促狭笑意,目光重新落回谢云停那张糊满了污物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侯爷这新换的熏香……还真是……嗯,挺别致的?”
“噗——”
不知是哪个心理承受力稍强的杂役,终于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又立刻死死憋回去的嗤笑。如同点燃了引信,死寂的堤坝瞬间崩溃!
“噗嗤……”
“咳咳咳……”
“唔……”
压抑的、古怪的、混杂着恶心和荒谬的声响,如同瘟疫般在围观的人群中蔓延开来。那些原本因恐惧和恶心而面无人色的监生、杂役、甚至远处闻讯赶来的教习,此刻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想笑,又不敢笑,更被那恶臭熏得头晕眼花,只能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眼神在江砚那张平静真诚的脸和地上那摊不断蠕动的“污秽之源”之间疯狂来回扫视。
别致?
熏香?
谢小侯爷?!
这江解元……是真不怕死?还是被侯爷的“新熏香”熏傻了?!
“江——砚——!!!”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咆哮,猛然从地上那摊污秽中炸响!谢云停猛地抬起头,糊满污物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裂眼眶,射出刻骨怨毒、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的凶光!巨大的屈辱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扑过去撕碎那张平静得可恨的脸!但身上滑腻粘稠的污物让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又重重跌坐回污秽里,溅起更大一片黄黑泥浆,糊了他满头满脸,也溅到了离得稍近的江砚的布鞋边缘。
“你……你这贱种!乡巴佬!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谢云停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尖锐变调,如同砂纸摩擦,手指颤抖地指着江砚,指甲缝里都嵌满了污物,“本侯爷要杀了你!杀了你全家!诛你九族!啊啊啊——!!”
他疯狂地嘶吼着,如同疯魔,挣扎着想再次爬起来。他身后那个早已吓傻的小厮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想去搀扶自家主子:“侯爷!侯爷息怒!先…先起来…小的扶您去更衣……”
“滚开!”谢云停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甩开小厮的手,力气之大,将那小厮直接掀了个趔趄。他死死盯着江砚,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江砚!你给我等着!本侯爷不把你碎尸万段!不让你尝遍诏狱三百六十道酷刑!我谢云停三个字倒过来写!!” 他嘶吼着,在小厮连拖带拽、连声哀求下,终于被强行架了起来,一步一个污秽脚印,踉跄着、咆哮着,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朝着学舍方向狼狈逃去。那恶毒的咒骂声,在浓烈的恶臭中久久回荡。
主角退场,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围观的人群这才像是解除了石化,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老天爷……那……那真是谢小侯爷?”
“呕……不行了……我要去吐……”
“江解元……他……他刚才说什么?熏香?他真敢说啊!”
“完了完了,江解元这下捅破天了!谢小侯爷能放过他?”
“快看!那……那炸开的东西是什么?灰扑扑的……”
议论声、呕吐声、惊骇的吸气声交织在一起。众人的目光终于从江砚身上,转移到了那炸得四分五裂、露出内部狰狞结构的“水泥池子”残骸上。灰扑扑的、凝固后坚硬如石的碎块散落一地,混合着污秽,却依旧能看出其内部粗糙但异常坚固的构造。
江砚对周围的议论和谢云停远去的咆哮置若罔闻。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布鞋边缘溅上的几点污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弯腰,从旁边地上捡起一块还算干净的水泥碎块,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甲在表面用力划了一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硬度远超青砖。
“江…江解元!”老张头带着那几个惊魂未定的杂役,哆哆嗦嗦地凑了过来,脸上又是后怕又是解气,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巨大恐惧。“这…这…侯爷他…他肯定……”老张头话都说不利索了,一想到谢云停离开时那要吃人的眼神,腿肚子就转筋。
江砚将手中的水泥块抛给老张头,语气平淡无波:“工钱照付,双倍。今日之事,你们只负责清理秽物,是这‘化粪池’年久失修,自行炸裂。明白?”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张头和几个杂役,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威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几人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拼命点头的份。
“明…明白!江解元放心!小的们什么都没看见!就是池子自己炸了!”老张头抱紧那块冰冷坚硬的水泥块,如同抱着护身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几个穿着深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官员,在几名书吏的簇拥下,分开人群,皱着眉头,强忍着恶心,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眉头紧锁,正是国子监司业,主管学舍杂务。
“怎么回事?!何故喧哗?这…这成何体统!”司业大人也被眼前这惨烈的景象和冲天的恶臭熏得脸色发青,连连后退几步,用袖子掩住口鼻,厉声喝问。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最终落在站在污秽边缘、神情自若的江砚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江砚对着司业大人,从容地拱了拱手,姿态不卑不亢:“司业大人安好。此间茅房年久失修,下官恰巧听闻几位杂役抱怨清理不易,便琢磨着帮他们改进一二,新砌了一个化污池。不想这旧物腐朽不堪,新池尚未稳固,竟意外炸裂,污秽横流,惊扰了谢小侯爷,也惊动了大人。下官惭愧。”
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将一场惊天动地的“袭击”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意外事故”。说话间,他还指了指老张头怀里那块灰扑扑的水泥块:“大人请看,此物名为‘水泥’,乃下官偶得古方,以石灰、粘土、矿渣等物混合而成,遇水凝固,坚逾砖石。本欲以此物砌筑新池,一劳永逸解决污秽淤积之患,不想……”
司业大人狐疑地看了看江砚,又看向老张头怀里那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他身边一个工部出身的书吏却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不顾污秽,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水泥残骸,仔细端详,又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发出沉闷的“梆梆”声。
“大人!”那书吏声音带着激动,转向司业,“此物……此物坚硬异常!触手冰凉沉重,绝非普通泥石!若…若真如江解元所言,遇水能凝,坚逾砖石……这……这可是筑城修堤的绝佳材料啊!” 他看向江砚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震惊和灼热。
司业大人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虽不懂工程,但也明白“坚逾砖石”意味着什么。他再次看向江砚,眼神复杂了许多。这寒门解元,先是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事(虽然归咎于意外),转眼又拿出这等奇异之物……
“江解元,”司业大人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此物……当真如此神异?配方何在?”
江砚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配方?”一个阴柔尖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人群再次分开。
一个穿着暗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眉眼细长的中年太监,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如同滑腻的蛇,先是在满地污秽和江砚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块水泥残骸上。
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
他伸出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水泥块,尖声道:“杂家倒是好奇,是什么样的‘古方’,能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惊扰了侯爷,污了这圣贤之地……”他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向江砚,带着一丝玩味和深藏的审视,“江解元,这‘水泥’,还有你那‘古方’,怕不是……得好好跟杂家,说道说道?”
空气瞬间凝滞。司业大人和工部书吏的脸色都微微一变。魏忠的出现,让这原本只是“意外”和“新奇发明”的事件,陡然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阴影。
江砚迎着魏忠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脸上的平静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芒。
“魏公公。”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古方粗陋,下官也尚在摸索。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和远处那些脸色苍白的监生,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和“责任感”,“此物既能除秽,亦能筑城。今日污了圣地,惊扰贵人,实乃下官之过。下官愿将所知,尽数献于朝廷,以赎此愆,亦盼此物能利国利民,稍减今日之过。”
他直接将“水泥”拔高到了“利国利民”的高度,并且主动提出献给朝廷。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自己从“肇事者”的位置,转移到了“虽有错但勇于献宝”的“义士”角色上。
魏忠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脸上的假笑更深了:“哦?献于朝廷?江解元倒是……一片忠心呐。”他拖长了调子,不知是赞是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净医官服饰的纤细身影,有些慌乱地挤到了人群前方。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药箱,脸色微微发白,显然也被这里的景象和气味惊到了。当她看清站在污秽边缘、正与魏忠平静对话的江砚时,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正是太医院女医官,林晚照。她似乎是被这边的巨大动静吸引过来的。
江砚的目光,在掠过林晚照时,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平静地移开,重新落回魏忠脸上。
“忠心不敢当。”江砚的声音清朗依旧,在这恶臭弥漫的修罗场中,竟透出一种奇异的镇定,“下官只是觉得,此物既生于污秽,或可……用于清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