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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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那阴柔尖细的尾音,如同毒蛇的嘶鸣,还缠绕在恶臭弥漫的空气里。他那双细长、如同蒙着一层油光的眼睛,像滑腻的蛇信,在江砚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舔舐着,试图找出哪怕一丝的惊慌或谄媚。

“清浊?”魏忠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白玉扳指在水泥残骸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这片被污秽和惊疑笼罩的死寂中格外刺耳。“江解元这话说得……倒是颇有禅机啊。”他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向远处那些面色各异、强忍恶心的监生和教习,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只是今日这‘清浊’,动静未免太大,污了国子监这方圣贤清静地不说,还惊扰了安远侯府的贵人!惊动了宫里的主子!江解元,你一句‘用于清浊’,就想把这事儿抹过去?”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司业大人和那工部书吏脸色更加难看,欲言又止。魏忠代表的是宫里,是皇权!他定下的调子,谁敢轻易反驳?这水泥再好,若被魏忠扣上一个“惊扰贵人”、“污秽圣地”的帽子,江砚恐怕凶多吉少,这奇物也未必能见天日。

人群后方,林晚照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药箱的提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着场中那个被魏忠目光锁定的清瘦身影,看着他孤身立在污秽边缘,面对着权势滔天的司礼监秉笔,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她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嘴唇微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此刻的魏忠,像一座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冰山,贸然靠近,只会被冻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江砚动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去看魏忠那双审视的眼睛。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魏忠,也对着在场的司业、书吏、以及所有惊魂未定的人,再次拱了拱手。动作依旧从容,姿态依旧不卑不亢,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能一言定他生死的权阉,而是一个普通的问询者。

“魏公公明鉴。”江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弥漫的恶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下官自知今日之过,百死莫赎。惊扰侯爷,污秽圣贤之地,实乃大不敬。下官不敢推诿,更不敢妄图轻飘飘抹过。”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老张头怀里那块灰扑扑的水泥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痛,更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此‘水泥’之物,生于下官偶得之古方,其性确如这位工部大人所言,遇水则凝,坚逾砖石,水火难侵。下官本欲以此物,为国子监解决这污秽淤积之苦,还学子一片清净。不想操之过急,酿成大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恶臭的空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继续道:“然,此物虽生于今日之污秽,其用却未必止于清浊。”

他的目光抬起,越过魏忠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投向更远处巍峨的宫墙方向,眼神变得悠远而凝重:“下官斗胆请问魏公公,去岁黄河凌汛,冲毁河堤几何?淹没良田多少?流离失所之百姓又有几万?工部年年征发民夫数十万,耗费国库钱粮巨万,以土石、糯米汁乃至人畜之血加固堤防,为何仍挡不住那滔滔洪水?所筑堤坝,为何一溃千里?”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那工部书吏,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却爆发出异样的光芒!黄河水患,年年决口,岁岁成灾,是大胤王朝的心腹大患!耗尽了民力国力,却收效甚微!江砚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魏忠脸上的假笑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掌管司礼监,批红权在手,对户部工部那些要钱要粮的奏章看得最多。黄河决口,灾民遍地,流寇四起,每一次都让朝堂焦头烂额,让皇帝震怒。江砚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朝廷最大的痛点!

“江解元此言何意?”魏忠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不再提“惊扰贵人”,注意力完全被引向了更宏大的层面。

江砚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块水泥残骸上,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若以此‘水泥’替代土石糯米,混合沙石,浇筑堤坝!其速,三日可初凝,七日可坚如磐石!其固,洪水冲刷难损分毫!其廉,所用不过石灰、粘土、寻常矿渣,远胜糯米之贵!若以此法,重筑千里长堤,何愁黄河不靖?何愁万民流离?何愁国库年年虚耗于水患?”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越者俯瞰时代的笃定和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工部书吏眼中激起滔天巨浪!在司业大人脸上刻下深深的震撼!甚至连魏忠那双阅尽世事的细长眼睛,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三日初凝?七日坚如磐石?洪水难损?”工部书吏再也按捺不住,失声惊呼,他几乎是扑到老张头面前,一把夺过那块水泥,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江…江解元!此言当真?!你…你可敢立军令状?!”他看向江砚的眼神,充满了灼热的、近乎疯狂的渴求!若真如此,这将是不世之功!足以名垂青史!

魏忠死死盯着江砚,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夸大或心虚,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对某种信念的执着。这小子……不是信口开河!他真的相信这灰扑扑的东西能锁住黄河!这个认知,让魏忠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已不是简单的“奇技淫巧”了,这是能撼动国本、影响王朝气运的重器!

“立军令状?”江砚迎着魏忠和书吏灼热的目光,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悲凉的弧度。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孤臣孽子般的沉重:“下官人微言轻,一介布衣,何敢以口舌之利妄立军令状?此物效用,非空口白话可证。需以河工试之,以洪水验之!”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决绝:“下官今日,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将此‘水泥’配方、制法、以及其用于筑堤、修城、乃至铺路之种种构想,悉数献于朝廷!只求……”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直刺魏忠眼底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

“只求朝廷!只求陛下!给这‘水泥’一个证其清浊的机会!给那些年年被洪水吞噬家园、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指望!若此物无效,若下官有半分虚言,甘愿领受千刀万剐之刑,以谢今日惊扰圣听、污秽圣地之罪!”

掷地有声!字字泣血!

轰!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江砚这以退为进、以命相搏的献言,彻底炸懵了在场的所有人!

司业大人目瞪口呆,看着那个立在污秽与恶臭之中、却仿佛身披万丈光芒的清瘦身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工部书吏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抱着那块水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周围的监生、杂役们,更是被这慷慨激昂、以死明志的宣言震得心神摇曳,看向江砚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复杂!

林晚照站在人群边缘,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她看着场中那个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背影,看着他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赌上性命的决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她终于明白,他平静外表下那深藏的火焰,是为了什么在燃烧。

魏忠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那张白净无须的脸,此刻如同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他细长的眼睛死死锁住江砚,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空气凝固了,恶臭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所驱散。只有江砚那铿锵的话语,还在每个人耳边回荡。

良久。

久到众人几乎要窒息。

魏忠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重若千钧。

“好。”他开口了,声音恢复了那种特有的阴柔,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一丝隐藏极深的忌惮。“好一个‘证其清浊’!好一个‘以命相搏’!”他抬起带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挥了挥,仿佛拂开眼前的尘埃。

“江解元。”魏忠的目光扫过江砚那张平静依旧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你这番话,你这片‘忠心’,杂家……记下了。这‘水泥’……杂家也带走了。”他指了指书吏手里的残骸,又对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连同江解元你这个人,今日所言所献,杂家会一字不落地……呈报御前!”

“至于你……”魏忠的目光转向工部书吏,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工部不是一直哭穷喊难吗?江解元这‘清浊’之物,就由你工部先行……验看吧。”他刻意在“验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书吏如蒙大赦,激动得几乎要跪下:“谢公公!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公信任!不负江解元所托!”

魏忠不再看任何人,仿佛眼前这满地狼藉和那刺鼻的恶臭都已不存在。他转过身,暗紫色的蟒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慢悠悠地踱步离开。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似乎随着魏忠的离去而暂时平息。但那风暴的核心——江砚,和他那名为“水泥”的奇物,却已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注定要在这深不可测的帝京,掀起更大的波澜。

* * *

与此同时,安远侯府。

“哗啦——!!!”

一声刺耳的、琉璃器皿被狠狠砸碎的巨响,从一间奢华得令人窒息的浴房里爆发出来,瞬间盖过了哗哗的水声和浓郁的、价值千金的西域奇楠香。

巨大的、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浴池内,热水蒸腾,水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馥郁的香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然而,这极致的奢华和芬芳,却丝毫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另一股气味——一种深入骨髓、仿佛已经腌渍入肉的、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污秽余味。

谢云停整个人几乎完全没入滚烫的水中,只露出一个头。他闭着眼,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嘴唇却因为用力咬合而泛着青紫。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他的脸颊和脖颈,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的皮肤,被侍女用最柔软的丝瓜络和名贵的澡豆,反复搓洗了数十遍,早已泛红,甚至有些地方被搓破了皮,渗出血丝。然而,无论洗了多少遍,换了多少桶水,用了多少香料,那种粘腻、滑溜、令人窒息的恶臭感,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钻进他的鼻孔,缠绕在他的灵魂深处!

“废物!一群废物!”谢云停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布满猩红的血丝,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他抓起手边一个盛满香露的琉璃瓶,看也不看,就朝着跪在池边、瑟瑟发抖的侍女狠狠砸了过去!

琉璃瓶砸在侍女身边的金砖地上,瞬间粉碎!浓稠的香露溅了侍女一身一脸,混合着昂贵的碎片,狼狈不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都不敢发出,只是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滚!都给本侯爷滚出去!”谢云停的咆哮声嘶哑而扭曲,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他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大片水花,赤裸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皮肤上那些搓破的红痕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刺眼。

侍女们如同得到了特赦,连滚爬爬、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谢云停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他死死盯着浴池对面那面巨大的、镶嵌着玳瑁和螺钿的琉璃镜。镜子里映出一个赤身裸体、脸色苍白狰狞、眼中燃烧着熊熊恨火的年轻男子。

是他。

又不像他。

那个在帝京城里呼风唤雨、鲜衣怒马、被无数人仰望艳羡的安远侯府小侯爷,此刻竟如同一个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满身洗不掉的污秽!满心焚不尽的屈辱!

“江……砚……”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血沫,从谢云停的齿缝里一点一点地磨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怨毒和无边的杀意!镜中人的眼神,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吐出,变得更加疯狂、更加阴鸷!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镜面上!

“砰——哗啦!”

坚硬的琉璃镜面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将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割裂成无数狰狞的碎片!殷红的血珠,从他砸在镜面的拳峰上缓缓渗出,滴落在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

谢云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死死盯着镜中碎裂的自己,盯着那每一块碎片里都倒映着的、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江砚那张平静而可恨的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的——

“侯爷这新换的熏香……还真是……嗯,挺别致的?”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谢云停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转身,发疯似的将浴池边摆放的、价值连城的琉璃瓶、玉雕、金器……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狠狠扫落在地!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和撞击声,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碾碎的自尊和骄傲!

满室狼藉,水汽氤氲,浓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谢云停赤着脚,站在冰冷湿滑的金砖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血珠顺着他的拳峰和脚底被碎片划破的伤口,一滴滴砸落。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奢华的地狱里发出无声的咆哮。

“江砚……”他喘息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变得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棱,“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浴房外,那眼神阴冷得如同九幽寒冰,再无半分往日的轻佻风流,只剩下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