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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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衙门深处,一间专门辟出的偏院。

空气中弥漫着生石灰特有的、带着点刺鼻的燥气,混合着泥土、矿渣粉末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略显粗粝的气息。院子中央,几个穿着短打、浑身沾满灰白色粉末的匠人正挥汗如雨,奋力搅动着几个巨大的木桶。桶内是粘稠的灰浆,随着粗壮的木棍翻搅,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旁边,一个用木板临时围成的浅池里,已经铺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沙石混合物。

工部主事陈嵩,就是那日在国子监激动得差点跪下的书吏,此刻正搓着双手,在院中焦躁地踱来踱去。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显然几日未曾安睡,目光却死死黏在那几个搅浆的大桶和铺了沙石的浅池上,如同赌徒盯着即将揭盅的骰子。

“快!加料!按江解元说的比例,一点都不能差!”陈嵩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虽是工部主事,官阶不高,但此刻这小小的偏院,却承载着整个工部,乃至朝廷可能翻天覆地的希望。

江砚站在稍远的廊下,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清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忙碌的匠人和焦躁的陈嵩,最后落在那几个大桶里不断翻腾的灰浆上。他在等待。等待这简陋的试验,将搅动帝京深潭的第一道涟漪。

“江解元!”陈嵩终于按捺不住,几步跨到廊下,压低了声音,急切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这……这都第三天了!这……这糊糊真的能……能硬起来?真的……能挡水?”他指着那浅池,里面还是湿漉漉的一滩混合物,丝毫看不出“坚逾砖石”的迹象。时间每过一刻,他心头的巨石就沉重一分。若不成……魏公公那里如何交代?谢小侯爷的滔天怒火……又该如何承受?他简直不敢想!

江砚的目光从灰浆上移开,看向陈嵩那张因焦虑而扭曲的脸,淡淡道:“陈大人稍安。三日初凝,七日坚如磐石。今日酉时,大人自见分晓。至于挡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院角一个已经砌好的、半人高的水泥墩子,“明日,一试便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笃定。陈嵩张了张嘴,看着江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后面的话终究没敢再说出来,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像陀螺一样转回院中,对着匠人们吼:“盯紧了!火候!火候最重要!谁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江砚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几桶翻腾的水泥浆。阳光穿过廊檐,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廊柱粗糙的木纹上轻轻划过。快了。这搅动帝京的泥浆,就要凝固了。

* * *

金銮殿。

九重丹陛之上,年轻的承平帝赵珩端坐龙椅。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眼神却锐利如鹰,缓缓扫视着阶下肃立的文武百官。殿内弥漫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户部尚书,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手持玉笏,躬身奏报。他的声音沉稳,却字字如刀,直指殿中另一人:

“……陛下!去岁至今,黄河中下游水患频仍,豫州、兖州、冀州三地,大小决口一十七处!淹没良田万顷,冲毁房舍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者数十万计!工部年年请拨巨款加固堤防,然堤坝年年溃决,岁岁成灾!去岁拨付工部河工银一百三十万两,今春凌汛,豫州段河堤依旧一溃千里!此非天灾,实乃人祸!臣请陛下彻查工部!严惩渎职之臣!追缴亏空!以儆效尤!”

字字诛心!矛头直指工部尚书,一个身材微胖、脸色涨得通红的紫袍老者。

工部尚书王振业猛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悲愤和委屈:“陛下!臣冤枉啊!户部拨付钱粮,层层克扣,到河工手中十不存三!糯米价高,土石松散,役夫疲惫不堪,如何能筑起铜墙铁壁?天威难测,洪水无情,此乃天灾,非臣等不尽心啊!陛下明鉴!”他额头触地,声音哽咽。

“哼!强词夺理!”户部尚书寸步不让,“钱粮不足,难道工部就束手无策,坐视堤溃民亡?分明是尔等无能!尸位素餐!贻害苍生!”

“你……你血口喷人!”

“无能便是无能!何须狡辩!”

两位当朝重臣,如同市井泼妇,在金銮殿上互相攻讦,言辞激烈。阶下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轻易插嘴。承平帝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烦躁地敲击着。黄河水患,年年如此,年年争吵,年年无解!如同一块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死死贴在大胤王朝的脊梁上。

就在这时,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如同滑腻的毒蛇,悄然钻入这激烈的争吵缝隙。

“陛下。”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侍立在御阶旁。他微微躬身,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两位尚书的争吵,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黄河水患,确为朝廷心腹之患。工部、户部各有难处,争执无益。”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在阶下扫过,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工部尚书王振业身上,慢悠悠道:“不过,老奴前几日,倒是在国子监,见着个……稀罕物事。”

争吵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魏忠身上。承平帝也抬起了眼,带着一丝询问看向他。

魏忠仿佛没感受到那无数道灼热的目光,继续用他那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此物名唤‘水泥’,灰扑扑的,看着不甚起眼。据献上此物之人言道,遇水则凝,三日初凝,七日坚逾砖石,水火难侵。其价廉,所用不过寻常石灰、粘土、矿渣。其速快,远胜糯米汁合土筑堤之繁难缓慢。”

他每说一句,殿内的呼吸声就沉重一分。工部尚书王振业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户部尚书也皱紧了眉头,眼神惊疑不定。

“献上此物者,言其可用于筑堤、修城、铺路。更是夸下海口,”魏忠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刻意的讥诮,“说以此物重筑千里长堤,可保黄河安澜,万民安居!”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此物……真有如此神效?”承平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魏忠。

“老奴不敢妄言。”魏忠躬身,“此物及献物之人,此刻就在工部衙门。工部陈嵩主事,正亲自督造试块,验证其效。今日,便是那献物之人所说的‘三日初凝’之期。”他微微抬头,目光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工部尚书王振业,“王大人身为工部堂官,对此物……竟毫不知情?”

这轻飘飘的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刺向王振业!

王振业浑身一颤!水泥?陈嵩?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猛地看向站在武官班列末尾、一直低着头的安远侯谢擎——谢云停的父亲。谢擎接触到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眼神阴沉。

“臣……臣……”王振业额头瞬间冒出冷汗,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工部主事绕过他这个尚书直接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惊动了魏忠和陛下!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陛下!”一个清朗中带着一丝年轻气盛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打破了王振业的窘境。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口。

只见谢云停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金纹的蟒袍,玉带束腰,头戴紫金冠,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步履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几日前那场“熏香”事件留下的阴影。他目不斜视,走到殿中,对着御座躬身行礼:

“臣,安远侯府谢云停,参见陛下!”

“平身。”承平帝看着这位素来张扬的侯府世子,眼中掠过一丝审视,“云停何事奏报?”

谢云停直起身,目光灼灼,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痛:“陛下!臣今日冒死启奏,非为私怨,实为国本!臣要弹劾一人!此人名为江砚,乃一介寒门举子,却心术不正,妖言惑众,欺君罔上,更在国子监圣地,以秽物行凶,惊扰圣听,污秽清名!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江砚?”承平帝对这个名字显然有些陌生。

“正是!”谢云停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盈满悲愤屈辱的泪水(演技精湛),“陛下!三日前,此獠在国子监,不知以何种妖法,引爆秽池!污秽之物漫天泼洒,臣……臣当时恰在左近,躲避不及……”他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停顿,留给众人充分的想象空间。金銮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显然不少人已经听说了那场惊世骇俗的“熏香”事件。

“此獠不仅行凶,更在事后妖言惑众!献上所谓‘水泥’奇物,妄言可锁黄河,安天下!其行卑劣,其心可诛!”谢云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义愤填膺的控诉,“此等秽物所生、妖言惑众之徒,其献上之物,岂能用于国朝根本之河工?岂非亵渎神明,祸乱天下?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此獠锁拿下狱,严刑拷问其背后主使,并将那污秽妖物付之一炬,以正视听!”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将江砚钉死在“妖人”、“秽物”、“欺君”的耻辱柱上!矛头直指那尚未经过验证的“水泥”!殿内气氛瞬间凝重,不少官员看向殿外工部方向的目光,都带上了深深的疑虑和厌恶。若那水泥真如谢云停所言,是秽物所生……这如何能用?

“陛下!”工部尚书王振业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高声附和,“谢小侯爷所言极是!臣方才不知详情,险些被此獠蒙蔽!秽物所生之物,焉能用于河工圣地?此乃亵渎!是对列祖列宗的不敬啊!臣恳请陛下,严惩妖人,毁去妖物!”

户部尚书也皱紧了眉头,虽然没有开口,但显然对那“秽物所生”的水泥也充满了排斥。

承平帝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谢云停的控诉,王振业的附和,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他看向魏忠:“魏伴伴,那江砚所献之物,当真……生于秽物?”

魏忠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回陛下,此物原料,确为石灰、粘土、矿渣等寻常之物。其制法,据江砚所言,亦需搅拌、水合、凝固。至于是否生于秽物……老奴愚钝,不敢妄测。不过……”他话锋一转,慢悠悠道,“此物是在清理国子监茅厕秽物时,为替代旧池而造,其炸裂……确也污秽横流,惊扰了谢小侯爷。”

他既没肯定谢云停的“秽物所生”论,却又坐实了水泥与污秽的关联!其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陛下!”谢云停再次悲呼,“魏公公明鉴!此物生于污秽,其性必邪!若用于河工,恐引黄河龙神震怒,降下更大灾殃!此乃祸国之兆啊陛下!”

“祸国之兆!”

“妖物不可用!”

“请陛下明断!”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勋贵集团、清流文官中厌恶“奇技淫巧”者、甚至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都被谢云停的控诉和“秽物”二字煽动起来。江砚和水泥,还未真正亮相,便已在金銮殿上被泼满了污秽的泥点,成了众矢之的!

承平帝的脸色阴沉如水。他看着阶下群情激愤,看着谢云停眼中闪过的得意,看着王振业如释重负,看着魏忠那古井无波的脸。一股巨大的烦躁和无力感涌上心头。难道……这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转机,就要被这“秽物”二字生生掐灭?

“报——!!!”

就在殿内喧嚣鼎沸,承平帝即将被压力裹挟之时,一个尖利急促的太监唱名声,如同裂帛般刺破了大殿的嘈杂!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扑倒在地,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变调:

“启禀陛下!工部…工部主事陈嵩!殿外求见!他…他捧着一样东西!说是…说是那‘水泥’试块!已三日初凝,请陛下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