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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内,喧嚣如同被一刀斩断,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殿门口。承平帝猛地从龙椅上直起身,眼中精光暴射:“宣!”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下。片刻后,工部主事陈嵩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官袍皱皱巴巴,沾满灰白色的粉末,脸上、手上也全是斑驳的灰渍,整个人像是刚从石灰窑里爬出来。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团火焰。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一块灰扑扑、四四方方的物件,约莫一尺见方,表面粗糙,边缘还带着些许木制模具的痕迹。那物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却让陈嵩如同捧着传国玉玺般,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极慢,生怕有一丝闪失。
“臣,工部主事陈嵩,叩见陛下!”陈嵩在殿中央跪下,将木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乃‘水泥’试块!按江砚所授之法,以石灰、粘土、铁矿渣粉混合水浆,浇入模具,静置三日!请陛下御览!”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灰扑扑的“水泥”上。谢云停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没想到,这“秽物”竟真能在短短三日内凝固成形!而且看陈嵩那副模样,显然效果远超预期!
承平帝的目光在水泥块上停留片刻,沉声道:“呈上来。”
魏忠亲自走下御阶,从陈嵩手中接过木盘,转身奉至龙案前。承平帝伸手,指尖轻轻触碰水泥表面。粗糙、坚硬、冰凉,触感确实如石如砖。他微微用力按压,水泥纹丝不动,连一丝粉末都没落下。
“此物……当真只用了三日?”承平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回陛下!千真万确!”陈嵩激动地抬头,声音洪亮,“臣亲自督造,寸步不离!此物搅拌成浆后,浇入模具,不过两个时辰便已初凝,可脱模搬运!三日来,臣日日以锤击之,其硬度日增!今晨臣以铁锤猛击,竟只留下些许白痕!”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把小铁锤,双手奉上:“陛下若不信,可亲自试之!”
承平帝接过铁锤,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水泥块一角轻轻一敲。
“铛!”
清脆的金石交击声回荡在金銮殿内!水泥块纹丝不动,只在敲击处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白点。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承平帝眼中精光大盛,又举起铁锤,用上五分力气,再次敲下!
“铛——!”
更大的撞击声!水泥块依旧完好,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连裂缝都没有一条!
“好!好!好!”承平帝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他放下铁锤,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嵩:“此物造价几何?原料可易得?”
陈嵩精神大振,声音洪亮如钟:“回陛下!此物原料不过石灰、粘土、铁矿渣粉!石灰遍地可采,粘土随处可取,矿渣更是冶铁所余废料,价贱如土!若论造价,不及糯米汁筑堤十分之一!且其凝固极快,省却糯米汁阴干之漫长时日!若用于河工,可省却役夫数十万,节省钱粮巨万!”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内众人心头!造价低廉,原料易得,凝固迅速,坚硬如石!这哪里是什么“秽物所生”的妖物?分明是利国利民的神物!是解决黄河水患的绝世良方!
户部尚书猛地出列,老脸涨得通红:“陛下!若此物真如陈主事所言,实乃天佑我大胤!河工有救!苍生有救啊!”
工部尚书王振业脸色瞬间惨白!他下意识地看向谢擎,后者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陛下!”谢云停猛地踏前一步,声音依旧高亢,却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物虽硬,却未必能挡洪水冲刷!更未必能经年累月不损!江砚此人,心术不正,所献之物,恐有隐患!臣请陛下三思!”
“谢小侯爷此言差矣!”陈嵩此刻胆气大壮,竟直接反驳谢云停,“江解元早有预见!明日便是‘七日坚如磐石’之期,届时将在工部衙门公开试水!以高压水龙冲击此物,模拟洪水冲刷!江解元言道,若此物能被冲垮,他甘愿领欺君之罪,千刀万剐!”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谢云停脸色瞬间铁青!他万没想到,江砚竟敢立下如此军令状!更没想到,短短几日,这“水泥”竟已从“秽物”摇身一变,成了可能拯救黄河水患的“神物”!他死死盯着那块灰扑扑的水泥,眼中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陛下!”魏忠突然开口,声音依旧阴柔,却带着一丝微妙的转向,“老奴以为,此物既已初显神效,不妨静候明日试水之果。若真能抵挡洪水冲刷,确是我大胤之福。至于江砚此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其献物之功,当赏;其惊扰谢小侯爷之过,当罚。赏罚分明,方显陛下圣明。”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暗藏玄机。既给了水泥一个机会,又给江砚留了个“过”,更给了谢云停一个台阶下。老狐狸的功力,可见一斑。
承平帝深深看了魏忠一眼,目光又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那块灰扑扑的水泥上。他缓缓点头:“魏伴伴所言极是。明日工部试水,朕……要亲临观之!”
“陛下?!”群臣大惊,纷纷劝阻。天子亲临工部衙门,这简直闻所未闻!
承平帝却一摆手,止住众人:“黄河水患,乃朕之心病。若此物真能解朕之忧,亲临一观,又有何妨?”他目光如电,直刺谢云停,“云停,你既对此物心存疑虑,明日便随朕一同前往,亲眼见证,如何?”
谢云停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咬牙躬身:“臣……遵旨。”
“陈嵩。”承平帝又看向依旧跪着的陈嵩,声音缓和了些,“你督造此物有功,朕记下了。那江砚……现在何处?”
陈嵩额头触地:“回陛下,江解元此刻仍在工部偏院,督造明日试水所用之大块水泥构件。他言道,七日之内,寸步不离,必保此物万无一失!”
“好一个‘寸步不离’。”承平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传朕口谕,明日试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带江砚来见朕。”
“臣,领旨!”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散去。谢云停脸色阴沉如墨,大步流星地冲出金銮殿,连平日交好的同僚招呼都置之不理。工部尚书王振业匆匆追上安远侯谢擎,两人低声交谈几句,脸色都难看至极。魏忠则慢悠悠地踱步而出,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工部衙门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水泥。江砚。
这潭死水,终于要掀起波澜了。
* * *
工部偏院。
夕阳西下,余晖将院中那几块已经凝固的水泥构件镀上一层金边。最大的那块足有半人高、一丈长,形如微型堤坝,表面粗糙却异常坚固。江砚蹲在构件旁,手指轻轻抚过水泥表面,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三日初凝,七日坚如磐石。明日的试水,将决定这“泥点子”能否真正搅动帝京的深潭。
“江解元!”陈嵩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脸上还带着朝堂归来的兴奋和余悸,“成了!陛下亲口说要亲临明日试水!还要见你!咱们……咱们这是要立大功了啊!”
江砚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凝重:“陈大人,明日试水,务必加强戒备。尤其……安远侯府那边。”
陈嵩一愣:“谢小侯爷?他今日在朝堂上可是丢尽了脸面!陛下亲口要他明日一同观试,他还能如何?”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江砚的声音很轻,却让陈嵩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谢云停此人,骄横跋扈,今日在朝堂上被我等当众打脸,岂会善罢甘休?”
陈嵩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江解元是说……他会破坏试水?”
江砚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院角阴影处:“陈大人,今夜,这院子需增派三倍人手,所有水泥构件,寸步不离人。明日试水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他顿了顿,“工部同僚。”
陈嵩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江砚的暗示。工部尚书王振业与安远侯府交好,若谢云停真要动手,很可能会通过工部内部的人!
“我这就去安排!”陈嵩转身就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担忧地看着江砚,“江解元,那你……你今夜还住在这偏院?太危险了!不如去我府上暂住一晚?”
江砚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我若走了,岂不正好给人可乘之机?陈大人放心,我自有准备。”
陈嵩还想再劝,却见江砚已转身走向院中那间简陋的厢房,背影清瘦却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孤绝而锋利。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匆匆离去安排守卫。
夜色渐深,工部衙门的喧嚣逐渐平息。偏院四周,陈嵩安排的守卫来回巡逻,火把将院墙照得通明。厢房内,江砚和衣而卧,枕下压着一把锋利的短匕——这是他用最后几个铜钱,从铁匠铺买的。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帝京的夜,静得可怕。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猫儿踏过瓦片的声响,从屋顶传来。
江砚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