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外的城市灯火，像一片坠落的星河。
林渊站在天台边缘，三十八层的高度让晚风变得凄厉如刀。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银行短信，数字冰冷刺眼：-1，045，327.00。
一百零四万五千三百二十七元整。
这是他现在的负债总额。
“骗子！垃圾！还钱！”
“这种商务专员也配活着？跟骗子合伙坑公司钱！”
“已报警，等着坐牢吧。”
屏幕上方还在不断弹出微博私信，每一条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三天前，他还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商务专员，手握着年框千万的顶级资源。
三天后，他成了整个行业的笑柄，被开除，被起诉，被全网通缉。
一切都因为那份该死的框架合同——还有那个叫周世豪的男人。
记忆像崩裂的胶片，在眼前闪回：
周世豪那张永远带着亲和微笑的脸，在豪华会议室里递来钢笔：“林哥，签了这份年框，未来一年我们绑定了。十万框架费只是走个形式，下周直播专场，保底销售额三百万，佣金够你吃半年。”
部门总监王振峰拍着他的肩膀：“小林啊，这个KPI给你顶到最高档，公司看好你。签下来，季度奖金翻倍。”
还有自己当时那份笃定——从业五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周世豪是抖音美妆类目Top10的达人，粉丝八百万，数据漂亮得像精修过的海报。
于是他签了。
十万框架费当天打到了周世豪指定的“选品服务公司”账户。
然后，就是漫长的失联。
原定于上周五的专场直播，临时“因设备故障”取消。
再然后，周世豪的助理发来冷冰冰的告知函：因品牌方单方面违约，根据框架合同第七条第六款，框架费不予退还。
林渊查了那家所谓的“品牌方”，一个注册刚满一个月、注册资本十万的空壳公司。
他被人做了局。
一个精心设计的、合法合规的骗局。
公司勒令他在一周内追回款项，否则承担全部损失。他找过律师，律师摇头：合同条款太完善，几乎找不到漏洞。他去找周世豪，连人都没见到，就被保安架了出来。
昨天，人事部的开除通知和法务部的起诉书同时送到他桌上。
王振峰当着全部门的面，把一叠文件摔在他脸上：“林渊，你让公司损失的不止是十万！是信誉！你这种废物，就不该吃这碗饭！”
对，还有那份要命的对赌协议——为了拿下季度最高绩效奖金，他签了个人连带责任条款。
十万公司损失，二十万绩效对赌赔偿，加上违约金和诉讼费……
一百零四万五千三百二十七元。
他工作了八年所有的积蓄，不过三十万。老家父母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二十万。剩下的，是找遍所有朋友、刷爆所有信用卡凑来的。
还不够。
手机又震了，是催收电话。他麻木地挂断，点开微信，最后一条消息是母亲三小时前发的：“儿子，妈又打了三万过去，你先用着。没事，天塌不下来，爸妈还在呢。”
下面是一张转账截图，备注是“卖粮款”。
林渊的视线瞬间模糊。
他老家在北方农村，那三万块钱，是父母今年地里所有的收成。
天塌不下来？
他的天，早就塌了。
夜风更急了，远处CBD的霓虹闪烁，那些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有多少个曾经的“林渊”在加班、在应酬、在为了一个机会赔笑喝酒？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光鲜的外表下爬满了虱子。你以为在拼专业、拼资源，其实不过是在一张巨大的赌桌上，赌人性，赌运气。
而他，赌输了。
输掉了五年职业生涯积累的所有信誉，输掉了父母的养老钱，输掉了未来几十年的人生。
也许，还有一种更快的解脱方式。
林渊往前迈了半步，鞋尖已经悬空。下方街道的车流缩成移动的光点，像一条无声的河。
他闭上眼，身体前倾——
“轰——！！！”
一声巨响在颅内炸开，不是坠落的声音，而是某种……崩碎的声音。
紧接着是剧烈的撕扯感，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拽出来，扔进高速旋转的漩涡。
无数画面碎片般涌来：
周世豪在私密会所搂着嫩模大笑：“那个傻逼林渊，真以为十万是服务费？那是学费！”
王振峰和法务总监碰杯：“放心，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了，合同是他签的，款是他主张打的。这小子，早该清理了。”
父母在老家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他的遗照哭到昏厥。
还有他自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鲜血漫开，围观的人群举着手机，闪光灯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
不！
我不甘心！
凭什么？！
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
我要你们所有人，付出百倍代价！！！
嘶——
林渊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抬手遮挡。
“林哥？林哥？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虚假的关切。
林渊放下手，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是熟悉的会议室——公司那间用来接待重要客户的“星辰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下午三点的阳光，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和香薰混合的味道。
长条会议桌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三十岁左右，穿着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经过精心计算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周世豪。
而他自己，正坐在会议桌的这一侧，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合同。
合同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年度独家直播合作框架协议》
甲方：闪耀传媒有限公司（他的公司）
乙方：周世豪（个人）
签署日期：2023年9月15日。
林渊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修长，干净，没有后来因为日夜奔波追债而留下的细碎伤口。
手腕上那块因为抵债卖掉的劳力士绿水鬼，还好好地戴在那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挂在会议室墙上的电子钟。
2023年9月15日，15:07。
距离前世他签署这份魔鬼合同，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距离那十万块框架费打出去，还有三个小时。
距离他的人生彻底崩塌，还有三天。
“林哥是不是太累了？”周世豪笑着，身体前倾，将一支万宝龙钢笔轻轻推过来，“这份年框我们团队审了三轮，绝对没问题。签了字，咱们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战友了。下周的专场，我准备了三个月，保底三百万销售额，佣金咱们按合同最高的20%算，一场你就回本了。”
他的语气那么真诚，眼神那么坦荡。
如果不是经历过一次，林渊死也想不到，这张人皮下藏着怎样的算计。
会议桌主位上，部门总监王振峰也开口了，语气是惯常的施压式鼓励：“小林啊，周老师是咱们好不容易请来的，机会难得。签下这份年框，你这个季度的KPI就超额完成了，季度奖金，我给你申请最高档。”
一模一样的台词。
一模一样的情境。
林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又在瞬间冰冷下去。
他重生了。
回到了地狱开始的前一刻。
“林哥？”周世豪见他迟迟不动，笑容淡了些，“是对条款还有疑问？”
王振峰也皱起眉，敲了敲桌子：“小林，关键时刻别掉链子。”
会议室里其他几个人——周世豪带来的助理、公司法务专员，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鸣。
林渊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穿过喉咙，冰凉，却带着重获新生的战栗。
他抬起手，没有去接那支钢笔。
而是拿起了桌上那份厚厚的合同。
纸张崭新，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他翻到第七页，目光落在那个前世让他万劫不复的条款上：
“第七条，合作终止与违约责任……第六款：若因甲方（品牌方）单方面违约导致直播无法如期进行，乙方已收取的框架服务费不予退还，且乙方有权单方面解除本协议，无需承担任何违约责任。”
而在附件三的“指定品牌方列表”里，那个空壳公司的名字，赫然在列。
设计得真精妙啊。
用甲方的身份，卡死乙方的责任豁免。用空壳品牌方，制造“单方面违约”的条件。十万框架费，走得是“选品服务”的名目，完全合法合规。
就算闹上法庭，这合同也堪称完美陷阱。
“林哥看得真仔细。”周世豪笑道，但眼神里已经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这些条款都是标准模板，我们跟其他品牌合作也是这样的。”
“标准模板？”林渊终于开口了。
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他抬起眼，看向周世豪。
那双前世最后时刻只剩下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又被强行压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周老师。”林渊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附件三里的‘璀璨星光化妆品有限公司’，注册资金十万，成立时间一个月，参保人数零。您确定，这家公司有能力承担三百万的备货，并且会‘单方面违约’？”
周世豪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振峰也愣住了：“什么？”
周世豪的助理立刻接话：“林专员，品牌方的资质我们核实过，没有问题。而且框架合同的核心是周老师个人的影响力，品牌方只是……”
“只是用来触发第七条第6款的工具，对吗？”林渊打断他，目光重新回到周世豪脸上。
会议室里的温度骤降。
周世豪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身体往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是防御和审视的姿态。
“林哥，”他声音冷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想合作可以直说，没必要阴阳怪气。”
王振峰赶紧打圆场：“小林！怎么说话呢！周老师是咱们的贵客！快道歉！”
“道歉？”林渊笑了。
他笑得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拿起那份合同，双手握住。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嘶啦——！
厚重的合同被从中间狠狠撕开！
纸张破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林渊！你疯了？！”王振峰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周世豪瞳孔收缩，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
林渊将撕成两半的合同随手扔在桌上，像扔一堆垃圾。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世豪，一字一句，像是淬了冰的刀：
“周老师，十万块的‘学费’，太贵了。”
“这场戏，您自己唱吧。”
说完，他转身，径直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站住！”王振峰怒吼，“你给我回来！解释清楚！”
林渊握住门把手，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总监，建议你查查周老师最近三个月的直播数据。场均观看下降40%，转化率跌了一半，退货率涨到35%。他签这份年框，不是看中我们的资源——”
“是他自己的流量崩了，急需一笔快钱，和一家像我们这样的傻子公司，来背最后的锅。”
话音落下。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
周世豪的脸色，第一次彻底变了，变得阴沉狰狞。
林渊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的光线明亮温暖，落在他身上。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清晰地传来。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这一天。
前世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此刻就在身后的会议室里。
而这一世——
游戏规则，该由他来定了。
林渊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日期清晰：2023年9月15日。
他点开微信，找到一个备注为“赵大勇（技术）”的对话窗口，打字：
“大勇，帮我查个数据，急用。另外，晚上老地方喝酒，有事跟你说。”
发送。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周世豪。
王振峰。
还有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
咱们，慢慢玩。
他的脚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坚定而清晰的回响，像一场盛大复仇的序曲鼓点。
而在会议室内，被撕毁的合同碎片散落桌上，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突然被掀翻了幕布。
周世豪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
他慢慢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
“计划有变。那个叫林渊的，查查他什么背景。还有，今晚之前，我要看到他所有的黑料。”
信息发送对象，备注是：
“无界公会，李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