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机油的气味在通风不良的维修间里凝结成一层厚重的雾。卫青的指节在拧紧最后一个螺栓时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在金属表面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圆点。他盯着那个红点看了两秒,然后迅速用袖口擦去——在"钢铁之心",任何浪费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B-17区的压力阀修好了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头顶的传声筒里炸开。卫青抬头看了眼墙上锈迹斑斑的铜管,那里面传来的永远是催促和呵斥。

"刚完成。"他简短地回答,声音控制在刚好能被收听的音量。过多的词语在这里是奢侈的,就像他工具箱里那半卷所剩无几的绝缘胶带。

维修间的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卫青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那股混合着劣质酒精和机油的刺鼻气味只属于一个人。

"小子,"老陈的呼吸喷在他后颈上,"上层区的冷却系统又崩了,工头点名要你去。"

卫青的手指在扳手上收紧了一瞬。上层区。那里有干净的空气过滤系统,有充足的光照,还有——他瞥了眼自己磨破的袖口——不会在三个月内就被金属边缘割烂的工作服。

"我的排班到二十点才结束。"他平静地说,同时将工具一件件收进腰间的皮套。这套动作他重复了上千次,每个卡槽的位置都烂熟于心。

老陈的冷笑带着痰音:"工头说,上层区的大人们等不了。他们的'精密仪器'需要'专业人手'。"他故意模仿着那种拿腔拿调的发音,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带上你的宝贝工具箱,立刻。"

卫青的舌尖抵住上颚,把一句反驳压了回去。他取下墙上挂着的防风镜——镜片已经磨花了大半,但在没有护目镜可更换的日子里,这仍是宝贵的财产。

穿过维修区弯曲的甬道时,卫青的靴底黏着某种可疑的液体。走廊的照明灯有一半已经失效,剩下的那些在金属墙壁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三个低阶清洁工挤在转角处分享一支手工卷烟,看到卫青时迅速把烟藏了起来——在"钢铁之心",私自消耗资源是重罪,但没人会为底层工人主持公道。

升降梯的齿轮发出垂死般的呻吟。这台二十年前就该报废的机器全靠卫青每月一次的紧急维护才能运转。当笼子猛地停在三十七层时,他的膝盖习惯性地弯曲以缓冲冲击。

上层区的空气让他鼻腔刺痛——不是因为有异味,而是太干净了。走廊墙壁上镶嵌着真正的玻璃灯罩,里面的LED灯条明亮得近乎奢侈。两个穿着银灰色制服的技术员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对话片段飘进卫青的耳朵:

"...第三萃取塔的产量又下降了三个点..."

"...理事会要求下周前必须..."

他们甚至没有看卫青一眼,仿佛他是一截会移动的管道。

B-17区的压力阀至少是真出了问题,卫青想。而上层区的这些"精密仪器",大多只是需要有人为操作失误背锅罢了。

"就是这里。"带路的学徒停在了一扇印有齿轮徽标的门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马斯特机械师的实验室。祝你好运,'专业人手'。"

门后的空间大得荒谬。卫青的视线首先被中心那台流线型的分析仪吸引——那是战前科技的产物,现在整个堡垒可能不超过五台。它的外壳光洁如新,显然享受着定期的抛光保养。而在房间角落,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对着某个打开的面板大发雷霆。

"——完全无法理解!能量读数波动超过允许值的百分之二,你们知道这批样本有多珍贵吗?"男人转过身,卫青注意到他左眼装着昂贵的义眼,瞳孔处闪烁着淡蓝色的光圈。"啊,终于来了个能解决问题的。"

马斯特机械师——根据他胸前的名牌——用义眼上下扫描着卫青,目光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你是维修部派来的?有什么资质?"

"卫青。没有资质。"卫青简短地回答。在"钢铁之心",底层工人不需要简历。"故障描述?"

义眼的蓝光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这种直白冒犯了。"能量调节器不稳定,导致第七号萃取程序中断。我们怀疑是主控板的量子隧穿效应——"

"可以看看吗?"卫青已经走向那台仪器。在没有诊断前,任何理论都是浪费时间。

马斯特的嘴角抽动,但还是让开了位置。卫青跪在设备前,摘下了防风镜。这个距离,他能闻到机器内部散发出的臭氧味——不是量子隧穿,而是更常见也更愚蠢的问题。

"上次维护是什么时候?"他的手指悬在面板边缘,没有贸然触碰。

"上周由技术部完成的全面保养。"马斯特的语气变得防备,"你该不会想说——"

卫青轻轻掀开面板。里面的景象让他差点冷笑出声:三根数据线的绝缘层明显被高温熔化了,黏连在一起形成短路点。而更可笑的是,这些线材的规格根本不符合这台机器的功率需求。

"需要更换标准线材,重新布线。"卫青说,"现在的配置会导致周期性过载。"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马斯特的义眼疯狂调整着焦距,而那个带路的学徒脸色变得惨白。

"这不可能,"马斯特终于开口,声音紧绷,"这些线材是经过技术部认证的A级——"

"B-17区用的也是A级。"卫青平静地指出,"上个月烧毁了整个过滤系统。"

义眼的蓝光熄灭了半秒。当它再次亮起时,马斯特的声音低了下来:"需要多久能修好?"

"如果有合适的材料,两小时。"

"没有'如果'。"马斯特突然抓住卫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必须修好它。今天。现在。"他的呼吸里有某种化学药剂的味道,"这批样本直接关系到理事会的延寿项目。"

卫青缓慢而坚定地抽回手。在手腕被抓住的位置,留下了几道白色的指印,很快被血液循环冲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了工具箱。

真正的维修只用了四十三分钟。剩下的时间卫青花在了填写虚假的报告上——按照马斯特口述的内容,故障原因是"不可预测的量子涨落",解决方案是"重新校准能量矩阵"。没人会关心一个底层机修工的实际发现,特别是当事实牵扯到技术部的采购腐败时。

离开前,马斯特扔给他一个小布袋。卫青接住时听到了金属碰撞的轻响——不是通用的能源券,而是真正的旧时代硬币,边缘已经磨得发亮。这种收藏品在黑市能换到三天的纯净水配给。

"明天同样的时间。"马斯特说,这次没有碰他,"理事会要求连续三天的稳定读数。"

卫青把布袋塞进内兜,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不是感谢,而是封口费。

回程的升降梯挤满了交班的工人。卫青缩在角落,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金属壁。布袋的重量压在大腿上,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台分析仪内部的结构——如此精巧,如此浪费。在底层,同样的能量输出可以维持一个区的供暖系统运转一周。

他的宿舍在C-9区,一个用废弃货舱改造的蜂窝状空间。六平米的空间里塞着一张吊床、一个工具架,以及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每道代表一个维修成功的日子。卫青数了数,还差十七道就能凑整千。

吊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卫青从枕套里摸出那本快要散架的笔记,翻到最新的一页。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那是远处熔炉永不熄灭的火——他画下了今天看到的那台分析仪的简图,特别标注了能量转换器的独特设计。在边缘处,他潦草地写下一行小字:"量子隧穿?线材过载。谎言的价值=3天净水。"

笔记合上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警报声。不是紧急集合的那种尖锐鸣笛,而是低沉的三长两短——边界警戒。卫青走到窗前,透过强化玻璃上的刮痕,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诡异的绿光正在云层中流动。

星尘风暴的前兆。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床底拖出一个金属箱。里面是他这些年偷偷收集的各种机械零件,每个都标明了来源和特性。最上面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球形装置,表面布满了无法辨识的文字。三周前,他在西侧废墟里发现了它,当时它正在一堆废铁中发出微弱的脉冲。

现在,当远处的绿光闪烁时,这个球体内的蓝光也同步增强了一分。

卫青盯着这个现象,第一次感到某种超出维修手册的东西在血管里跳动。他想起老陈醉酒后说过的话:在星尘风暴强烈时,废墟里的旧时代机械有时会"活过来"。

窗外的警报声停了。风暴转向的消息会在一小时后通过广播宣布。而卫青已经做出了决定——明天交班后,他要再去一次西侧废墟。

那个球形装置在他的掌心发烫,仿佛在回应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