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梁那日,是七月初三,暑气正盛。
青禾的行装极简:一个包袱,内装两套换洗衣物、几卷医书抄本、少许干粮药材;一把油纸伞,用以遮阳挡雨;一枚铜制腰牌,刻着“梁郡荐女史青禾”,是身份的凭证。
送行的只有医坊同僚。秦医工塞给她一小包艾草:“咸阳湿冷,冬日可用以驱寒。”两个学徒少年红着眼眶,低声道:“青娘子保重。”连平日寡言的同僚也点了点头。
县令许攸没有露面,只派属吏送来一袋盘缠——三百枚秦半两钱,足够一路食宿。
青禾拜别众人,背着包袱,走出医坊。巷口有几个她曾救治过的坊民默默目送,一个老妪颤巍巍递来两个煮熟的鸡蛋:“路上吃。”
她接过,行礼,转身踏入晨雾弥漫的街道。
大梁城在身后渐渐远去。这座伤痕累累的古都,她只停留了半年,却仿佛过了很久。在这里,她埋葬了从邯郸带出的惊惶,重新找到了作为医者的立足点,也再次被时代的浪潮推向未知的前路。
西行第一站是浚仪(今开封西北)。官道平坦,车马络绎,多是往咸阳输送物资的辎重车队。青禾步行,日行三四十里,遇驿站便歇脚,凭腰牌可获简陋食宿。
她观察着这条帝国动脉。沿途关卡森严,符验严格,但秩序井然。田野里阡陌纵横,沟渠整齐,农人埋头耕作,少见闲谈。村落中乡学传出的诵读声,清一色是秦律条文。
一种前所未有的统一感,弥漫在空气中。不再是战国时各国殊俗、车异轨、书异文的纷杂,而是一种单调的、高效的、冰冷的整齐。
青禾混在行人中,低头赶路。她刻意保持着平凡农妇的装扮,步履沉稳,不多言,不多看。颈间玉环用细绳系紧,藏在衣内,温热感时强时弱,但大致指向西方——咸阳方向。
七月中,她抵达洛阳。
这里曾是周王室东都,繁华仅次于咸阳。但如今,周室早已名存实亡,洛阳实际由秦军控制。城垣依旧雄伟,市井却萧条了许多——秦法重农战,抑商贾,昔日商贸云集的景象不复存在。
青禾在洛阳停留两日,补充干粮,并去城内医坊拜会,以“请教”之名,实则探查消息。
洛阳医坊比大梁规模更大,分设内、外、妇人、小儿四科。主持医坊的是个姓周的老医正,关中口音,见青禾持梁郡荐书,颇为客气,邀她参观。
参观时,青禾注意到医坊后堂有一排紧闭的厢房,门上有锁,守卫森严。
“那是……?”她状似无意地问。
周医正压低声音:“那是秘药房,专为咸阳宫配制方药。里头有些……特殊药材,非寻常人可接触。”
“特殊药材?”
“譬如丹砂、水银、曾青之类,方士炼丹所用。”周医正声音更低,“近来咸阳宫需求大增,各郡都在搜罗。听说……是为了炼制不老药。”
不老药。青禾心下一凛。
“真有此药?”她故作好奇。
“谁知道呢。”周医正摇头,“但大王深信不疑,耗费巨万,征召天下方士。我们这些医者,本不信这些虚妄,奈何上命难违,只得配合。”
他顿了顿,看向青禾:“你既被荐入宫,或会接触此类事务。记住:多看,少言,莫要多问。宫中耳目众多,一言不慎,便是大祸。”
“谢医正提点。”
当夜,青禾宿于洛阳驿馆。驿馆简陋,同屋还有两名往咸阳送绣品的女工。三人挤一榻,女工絮絮叨叨说着宫中传闻:
“听说咸阳宫里养了好几百方士,日夜炼丹,烟雾缭绕……”
“何止方士!还有从各地搜罗的异人——有能数月不食的,有能掌中生火的,有伤愈极速的……都被关在望仙台里,供大王查验。”
“我表姐在宫中做浆洗,说前些日子抬出去好几具尸体,都是试药死的……”
青禾静静听着,背脊发凉。秦皇对长生的追寻,已近疯狂。她入宫,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退路已断。
次日,她离开洛阳,继续西行。
过渑池,入函谷关。
函谷关是秦东方门户,两侧山崖陡峭,中间一道狭长谷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关城巍峨,守军森严,盘查之细,令人窒息。
青禾排队等候查验时,看见前面一名儒生模样的中年人被扣下。吏卒从他行囊中搜出几卷竹简,展开一看,是《诗》《书》残篇。
“私藏禁书,拿下!”屯长厉喝。
儒生挣扎辩解:“此乃家传典籍,非谋逆之书!”
“凡非秦颁之书,皆禁!带走!”
儒生被拖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排队的人群,眼神悲愤绝望。
轮到青禾,吏卒仔细查验她的腰牌、荐书,又翻检包袱。医书抄本被逐一翻开,见确实是医药内容,才放行。
“入关后,沿官道直行,勿要偏离。”吏卒叮嘱,“近来山中多有溃兵流寇,单身女子,小心些。”
“谢军爷提醒。”
函谷关内,便是秦国核心腹地——关中平原。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沃野千里,田畴如棋,村落整齐,道路笔直。与关东六国故地相比,这里的秩序感更为强烈:田间劳作有统一时辰,路上行人步履匆匆,连孩童嬉戏都显得规整。
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青禾加快脚步。她必须尽快抵达咸阳,尽快融入宫中,尽快找到藏身之法。
七月底,她抵达骊山脚下。此处已能望见咸阳城的轮廓——那是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依山傍水,宫殿连绵,炊烟如云,气吞山河。
骊山温泉宫是秦皇离宫之一,此时正在扩建,役夫如蚁,夯土声、号子声震天动地。青禾绕道而行,却在一处茶棚歇脚时,偶遇一名江湖郎中。
郎中约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背着药箱,正在为茶棚主人诊治腹痛。手法娴熟,用药精准,青禾不由多看几眼。
郎中察觉她的目光,抬眼看来。四目相对,郎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快速结束诊治,走到青禾桌旁,拱手:“这位娘子,可是同行?”
青禾起身还礼:“略通医理。见先生手法精妙,故多看几眼,唐突了。”
“无妨。”郎中坐下,压低声音,“娘子可是往咸阳去?”
青禾心头微紧:“先生何以得知?”
“观你行装、气度,非寻常农妇,且有官家腰牌。”郎中目光锐利,“且……娘子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
特别的气息?青禾不动声色:“先生何意?”
郎中不答,反而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骨片,上面刻着一个符号——竟与青禾玉环上的某个符号相似!
青禾瞳孔骤缩。
郎中紧盯着她的反应,缓缓道:“此符,传自先祖。先祖曾为芒砀山守陵人,世代守护一古祭坛。后因战乱离散,此符便成信物。我游历四方,寻觅同源之人,已三十余载。”
芒砀山守陵人!青禾想起藏书阁那卷方士笔记。
她强压心中波澜,语气平淡:“此符……倒是奇特。但我从未见过。”
郎中仔细看她片刻,忽然笑了:“娘子谨慎,是应当的。这世道,身怀异秘者,皆如履薄冰。”他收起骨片,“我只说一句:咸阳宫中,有黑冰台。”
黑冰台?青禾从未听闻。
“那是专司侦缉异人、方士、六国余孽的隐秘机构,直属于大王。”郎中声音压得极低,“其耳目遍布宫中市井,尤擅辨识‘体魄殊常’者。娘子若入宫,千万小心。”
说罢,他起身,背起药箱:“言尽于此,有缘再会。”
“先生且慢。”青禾叫住他,“何以告知我这些?”
郎中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因你眼中,有种与我先祖记述中‘那些人’相似的神色——看透生死,却仍眷恋人间的神色。”
他摆摆手,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人群中。
青禾坐在茶棚中,手心渗出冷汗。
黑冰台。专门侦缉异人的机构。秦皇果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摸了摸颈间玉环。温热依旧,却仿佛带着警告。
歇息片刻,她继续上路。骊山已过,咸阳城越来越近。
八月初三,她终于抵达咸阳。
这座帝国都城,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宏大。城墙高厚,城门洞开,车马人流如织。城内街道宽阔笔直,纵横如棋盘,坊市分明,宫阙巍峨。
但繁华之下,是一种紧绷的秩序。行人低头疾走,少有声语;市集交易简洁,少有喧哗;连孩童都显得老成持重。空气中弥漫着土木灰烬的气味——那是不断扩建的宫室工地传来的。
青禾凭腰牌和荐书,被引入少府属衙——负责宫廷事务的官署。接待她的是个姓赵的少府丞,三十余岁,面白无须,举止刻板。
“梁郡所荐女史青禾?”赵丞翻阅简牍,“善医理,通文墨。嗯,正好石室缺人手。”
石室,即皇家藏书阁。
“你即日起,入石室为抄录女史,秩百石。”赵丞公事公办,“职责:整理简牍,抄录文书,维护典籍。石室重地,严禁私带简牍出入,严禁与外人私通消息。违者,斩。”
“诺。”
“住所安排在永巷北区丙字号舍,与其余女史同住。每日卯时点卯,酉时散值,宿卫会核查人数。”赵丞递过一枚新腰牌,“这是宫禁凭证,随身佩戴,遗失重罪。”
青禾接过腰牌,铜制,刻着“石室女史青禾”,编号“癸酉七四”。
“去吧。有人领你去永巷。”
领路的是个中年宦者,沉默寡言,脚步轻快。穿过重重宫门、廊庑,来到后宫外围的永巷。这里是一排排低矮的土屋,住着宫中低级女官、侍女、杂役。
丙字号舍是间狭长屋子,内设八张榻位,已有五人居住。见青禾进来,各自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或缝补衣物,或整理用具,无人说话。
领路宦者指了指靠门的一张空榻:“你的。”便转身离去。
青禾放下包袱,开始整理。同舍女史们偶尔偷眼打量她,却无人开口。气氛压抑。
收拾妥当,她坐在榻边,环视这间将长期居住的屋子。简陋,拥挤,但至少有了落脚处。
窗外,咸阳宫的暮钟响起,低沉悠远,回荡在重重宫阙间。
夜幕降临,宫灯逐次点燃。远处正殿方向,仍有乐声飘来,那是秦皇夜宴群臣。
青禾躺下,闭上眼睛。
长安城的第一夜。
她不知道前方有何等艰险,不知道黑冰台的眼睛是否已在暗处窥视,不知道长生之谜将把她带向何方。
她只知道,从今日起,她将在这帝国心脏的最深处,隐藏身份,观察历史,等待时机。
颈间玉环,在黑暗中微微发烫。
仿佛在说:开始了。
漫长的宫阙岁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