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6:40:29

石室在咸阳宫东南隅,毗邻明堂与灵台,是一组青灰色夯土建筑。屋舍低矮,门窗狭小,与其内收藏的浩瀚典籍形成奇特反差——仿佛巨兽蜷缩于陋壳之中。

青禾第一日当值,卯时初刻便至石室外院。晨雾未散,已有十余女史、书佐肃立等候。主事的是位姓石的博士,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如古井无波。

“石室典藏,乃国之重器。”石博士声音平直,无起伏,“凡入此门者,当守三律:一,不得私携简牍出室;二,不得损毁涂改典籍;三,不得妄议所阅内容。违者,依秦律严惩。”

众人伏首:“诺。”

“今日起,新入者先习简牍整理之法。”石博士指向侧厢,“随我来。”

侧厢内,竹简木牍堆积如山,有的整齐捆扎,有的散乱如麻。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墨香与尘土混合的奇特气味。

一名中年女史示范:如何辨识简牍材质(竹、木、绢),如何按形制分类(简、牍、觚、檄),如何修补残破编绳,如何用特制药水清洁霉斑。

“每卷简牍,皆有编号。”女史取出一卷,指末端刻印,“此乃千字文编号法,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对应架阁区位。整理完毕,需登记入册。”

她展开一册巨大的登记簿,以标准秦篆记录:某字号、某架、某格、典籍名称、来源、完好程度、备注。

工作琐碎至极,需极大耐心。青禾被分到整理“医卜类”简牍。她埋头其中,一捆捆解开,辨识内容,分类编号,记录入册。

简牍内容庞杂:有正统医经如《黄帝内经》残篇,有方士丹药配方,有巫祝咒语,有农谚占候,甚至还有疑似房中术的图谱。许多竹简年代久远,字迹漫漶,编绳腐朽,稍有不慎便会碎裂。

青禾动作谨慎。她发现,石室藏书虽号称“全收六国典籍”,实则经过严格筛选:凡明确反对秦政、歌颂六国、或涉“怪力乱神”过于荒诞者,大多被标记“待勘”,堆在角落;而农战、医药、律法、史书(秦史)等实用典籍,则被优先整理上架。

焚书的阴影,已悄然笼罩这座知识宝库。

午时,有宦者送来饭食:每人一碗粟饭,一碟盐渍藿菜,一碗清汤。女史们席地而坐,默默进食,无人交谈。

青禾注意到,同组一名姓姜的女史,约三十余岁,面容温婉,在整理时偶尔会对着某些残卷轻轻叹息。有一次,她拿起一卷楚地《九歌》残简,手指抚过“湘君”“湘夫人”字样,眼中似有泪光。

但她很快收敛情绪,将残简归入“待勘”堆中。

午后继续劳作。青禾在整理一堆从赵国收缴的简牍时,指尖忽然触到熟悉的纹理。

她轻轻抽出一卷。竹简已散,但其中几片残简上,刻着奇异的符号——与玉环上的某个纹路极为相似!

她屏住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这几片残简混入其他医书简中,快速扫视内容。残简以古篆夹杂图形,记载着某种祭祀仪式:“……以环为钥,启地宫之门……星象对应,乃可入……”

地宫?星象?

她强压心跳,继续整理。这卷残简的编号显示,它来自“赵室秘库丙字号”,与白起所得玉环同源!

石博士缓步巡视,经过青禾身后时,脚步微顿。青禾脊背发僵,手中动作不停。

“此简为何?”石博士问。

“似为……古祭祀记录,夹杂星象医理。”青禾垂首答,“然残损过甚,难以通读。”

石博士拿起一片,眯眼细看片刻,放下:“归入‘待勘’。此类虚妄之言,不必深究。”

“诺。”

石博士离开后,青禾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将残简小心捆好,放入“待勘”筐中,心中却已记下关键内容:“环钥”、“地宫”、“星象对应”。

晚间歇工时,石博士召集众人:“三日后,御史大夫将巡视石室,查验典籍整理进度。各人务必尽心,所辖区域,不得有误。”

众人应诺,各自散去。

回永巷路上,青禾与姜姓女史同行。沉默半晌,姜女史忽然低声问:“青禾妹妹是梁郡人?”

“是。”

“梁郡……大梁水患,可还严重?”

“已渐恢复。”青禾答,“姐姐是魏人?”

姜女史点头,眼中闪过痛色:“我家原在安邑,秦破魏时……散了。”她顿了顿,“石室中魏国典籍最多,整理时,常觉故国犹在眼前。”

青禾默然。她能理解这种痛,但无法真正感同身受——长生者的时间尺度,稀释了国别的执念。

“姐姐可知,”青禾转开话题,“石室中那些‘待勘’典籍,最终会如何处置?”

姜女史脸色微白:“听说……会焚烧。凡非秦政所需、或涉虚妄怪谈者,皆在焚毁之列。”她压低声音,“妹妹莫要多问。此乃禁忌。”

“谢姐姐提醒。”

当夜,青禾躺在永巷硬榻上,久久未眠。同舍女史们已发出均匀呼吸,窗外巡夜卫兵的脚步声规律而冰冷。

她回想日间所见残简内容。“环钥”显然指玉环;“地宫”可能是邯郸地下祭坛那样的场所;“星象对应”则意味着进入需要特定天象时机。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玉环在特定时间、地点会有反应。它不仅是钥匙,还是某种“星象定位器”?

她需要更多信息。但石室看管森严,“待勘”区域更是禁地,寻常女史不得擅入。

必须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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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日,青禾埋头整理,将所辖区域的医卜类简牍全部登记完毕。她刻意表现得专注本分,不多言,不多看,与其他女史保持适度距离。

但暗中,她在观察石室的运作规律:何时换班,何处巡查较疏,哪些典籍被频繁调阅,哪些永远尘封。

她发现,石室深处有一道铁门,常年上锁,门口有宦者值守。偶尔有黑袍官员持特殊符节进入,片刻即出,手中空空。她猜测,那里可能是“禁库”,存放真正敏感或神秘的典籍。

第三日,御史大夫冯劫果然率属吏前来巡视。

冯劫年约四十,面容冷峻,目光如鹰。他逐架查验,询问典籍分类、编号、保管状况。石博士陪同,对答如流。

行至“待勘”区域时,冯劫停下,随手抽出一卷——恰是青禾前日整理出的楚辞残篇。

“此等淫祀妄言,留之何用?”冯劫皱眉。

“按令,凡涉六国旧俗、虚妄怪谈者,皆暂存‘待勘’,待御史府最终核定焚毁名录。”石博士恭声答。

“核定?”冯劫冷笑,“大王有旨:凡非秦史、非农战医卜之书,皆焚之!尔等拖延,莫非心存不忍?”

石博士伏首:“下官不敢。然典籍浩繁,需时日甄别……”

“不必甄别了。”冯劫挥手,“十日内,将‘待勘’典籍全部清理,运至渭南焚场。石博士,此事由你督办。若有一卷遗漏,唯你是问!”

“诺……”石博士声音微颤。

青禾站在人群中,指尖发凉。十日内,所有“待勘”典籍——包括那些可能藏有长生秘密的残简——将化为灰烬。

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机会。

巡视结束,冯劫离去。石室气氛凝重,无人敢言。石博士独坐良久,才哑声吩咐:“即日起,所有人暂停整理新籍,全力清理‘待勘’库。按……焚毁名录,逐一核对。”

焚毁名录很快下发。青禾拿到自己负责区域的清单,上面列着百余卷简牍,包括那卷赵室残简。

她默默核对,将简牍搬至院中指定区域。那里已堆起数座简山,待运往焚场。

傍晚散值时,她故意走在最后。趁值守宦者交接间隙,她快速从那卷赵室残简中抽出两片最关键的木牍——上面刻着星象图与地宫方位图。

木牍薄而小,她将其塞入袖中暗袋,心跳如鼓。

刚转身,险些撞上一人。

是姜女史。她静静看着青禾,目光复杂。

青禾僵住。

“妹妹袖中……似乎多了什么?”姜女史轻声问。

青禾沉默。她知道辩解无用。

“放心,我不会说。”姜女史忽然笑了,笑容苦涩,“我也……藏了几片。”她微微拉开衣袖,露出内侧暗袋的轮廓,“《魏风》残篇。留个念想。”

两人对视,在渐浓的暮色中,共享一个危险的秘密。

“为何冒险?”青禾问。

“为何不呢?”姜女史望向院中堆积的简山,“这些……是我们的根啊。秦人可以焚书,但焚不尽记忆。”她顿了顿,“妹妹藏的,想必也是‘根’吧?”

青禾不答。

姜女史不再追问,只道:“小心些。石室有眼线。”

“眼线?”

“黑冰台的人。”姜女史声音压得极低,“混在女史、书佐中,监视我等。尤其是新入者。”她看了青禾一眼,“妹妹初来,更需谨慎。”

“姐姐如何得知?”

“我入宫五年了。”姜女史苦笑,“见得多了。去年有个女史,因私藏禁书被发觉,当夜便‘暴病而亡’。尸首抬出时,我瞥见她颈上有勒痕。”

青禾背脊发寒。

“多谢姐姐提醒。”

“互相照应吧。”姜女史摆摆手,先一步离去。

青禾回到永巷,将两片木牍藏于榻下砖缝中。同舍女史们陆续回来,各自梳洗歇息。一切如常。

但她能感觉到,暗处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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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待勘”典籍的工作持续了七日。每日都有满载简牍的牛车驶出石室,前往渭南焚场。浓烟在咸阳东南方向日夜不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青禾在清理时,尽可能多地记忆那些即将焚毁的内容:六国史志、诸子学说、诗歌民谣、方技术数……她无法拯救它们,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后世留下一点痕迹。

长生者的大脑,是她最隐秘的藏书阁。

第八日,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年轻书佐在整理时,“不慎”打翻灯烛,引燃数卷简牍。虽及时扑灭,但仍有十余卷焚毁。石博士震怒,下令彻查。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书佐是齐地人,所焚简牍多为齐国典籍。他被指控“故意损毁禁书,心怀故国”,当场锁拿,押送廷尉府。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杀鸡儆猴。清理工作因此加快,人人自危。

青禾更加谨慎。她不再与姜女史私下交谈,工作时目不斜视,散值后径直回永巷,仿佛真正融入了这架冰冷机器。

第十日,最后一批“待勘”典籍运走。石室陡然空旷了许多,架上只余秦颁正典、农战医卜实用之书。

石博士仿佛一夜苍老。他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中,望着远去的牛车,久久不语。

青禾与其他女史肃立一旁。空气中除了焦味,还有一种文化被阉割后的死寂。

“都回去吧。”石博士挥挥手,声音沙哑,“明日……照常整理剩余典籍。”

众人散去。青禾走出石室时,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西下,青灰色建筑拖出长长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埋葬了战国最后的文化多样性。

埋葬了无数人的记忆与根。

她转身,走入永巷的暮色中。

颈间玉环,微微发烫。

仿佛在哀悼,又仿佛在提醒:历史的车轮,从不因个体的悲欢而停留。

能做的,唯有记住。

然后,继续前行。

当夜,青禾在油灯下,凭记忆将两片木牍上的星象图与地宫方位图,以极小字迹刻在一块薄木片上。

刻完,她吹熄灯,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

咸阳宫的第一关,她算是过了。

但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窗外,远处传来钟鼓声。那是秦皇夜宴方士的奏乐。

求仙的闹剧,即将达到高潮。

而她这个真正的“异人”,正藏身于帝国心脏的最深处。

等待时机。

等待星象对应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