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木屋的阴影里,那点微弱的、带着探究与疯狂意味的光芒,在沈星河眼底深处并未熄灭,反而随着日升月落,悄然蔓延。

天刚蒙蒙亮,山谷里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呜咽着从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沈星河已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摊开那块劣质的玉简,指尖划过粗糙冰冷的表面,心神沉入其中。玉简里记载着百草峰外门弟子必须掌握的《引气诀》基础篇,以及关于青禾草种植的要点——如何引动稀薄的土灵气滋养根系,如何辨识常见的病虫害,何时灌溉,如何采摘才能最大程度保留其蕴含的微弱灵气。

内容繁杂枯燥,对于一个灵根低劣、感知迟钝的普通弟子而言,想要理解并记住,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但沈星河的识海中,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幽幽悬浮,【精神力战法】的被动状态如同无形的增幅器,悄然运转。

当他的意念专注于玉简内的信息流时,世界仿佛被剥离了多余的杂音。那些原本晦涩拗口的法诀描述、植物性状的细微特征,如同被解析的代码,条理清晰地涌入脑海。他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玉简传递信息时那微弱的灵力波动,如同平静水面上的涟漪,被他精准捕捉、解读。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小半个时辰,玉简内的基础信息已被他囫囵吞下,虽未精深,但要点已然明了。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入晨光熹微的药田。十亩灰白色的贫瘠土地,蔫黄的青禾草在冷风中瑟缩。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株青禾草的叶片。微弱的木系灵力尝试着探出,如同生涩的触须,按照玉简所述的方法,去感知植株内部的生命状态和土壤中的灵气分布。

【精神力战法】的加持下,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看”到了青禾草根系在板结土壤中艰难伸展的阻力,“听”到了叶片脉络里灵气流转的微弱滞涩感。土壤中的灵气稀薄得如同沙漠中的水汽,分布也极不均匀,如同贫瘠土地上零星散落的枯草。每一株青禾草,都像在饥饿中艰难求存的难民,生机黯淡。

“营养不良,土壤板结,灵气浓度低于标准值百分之四十以上,局部区域存在轻微盐碱化迹象……”沈星河在心底默念着分析结果,眉头紧锁。这根本就不是种田,是在盐碱地上企图种出金穗!难怪前任放弃,也难怪陈平会将他这个“关系户废物”打发到这里。这地方,就是个天然的羞辱场。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片药田,最后落在那株被遗忘在角落的赤阳花上。它依旧挺拔,叶片饱满,在周围一片萎靡中,绿得有些刺眼,无声地嘲弄着这片土地的贫瘠。它就像一个奇迹的孤证,一个沈星河心底潜藏着的、关于系统技能颠覆性力量的微弱火种。

接下来的日子,沈星河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仪器。他严格按照玉简的指导,引动那点微薄的自身灵力,一丝不苟地梳理着药田里紊乱的土灵气分布,尽管效果微乎其微。他挑来冰冷的山泉水,精准地控制着每一次灌溉的量,避免本就贫瘠的土壤进一步流失养分。他小心翼翼地拔除杂草,手法轻柔,生怕损伤了本就脆弱的青禾草根系。

【精神力战法】成了他最好的辅助。观察植株状态、辨识细微的虫害迹象、判断最佳的采摘时机,这些需要经验积累的环节,在强大的感知力加持下,变得事半功倍。他像一个高效的农夫,用远超常人的专注和“科学”的观察方法,在这片被放弃的土地上,榨取着最后一点可怜巴巴的收成。

然而,自然规律是残酷的。底子太差,时间太短。任凭他如何努力,十亩青禾草的长势依旧只能用“惨淡”来形容。叶片依旧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植株矮小稀疏,与百草峰其他区域那些青翠欲滴、灵气盎然的灵植相比,如同乞丐与王公的差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依靠着精准的照料和【精神力战法】对最佳采摘点的判断,他在月底前,堪堪凑够了玉简上规定的上缴数量——一百捆。

每一捆青禾草都捆扎得整整齐齐,叶片虽然蔫黄,但根须保留完好,采摘手法无可挑剔。这是沈星河在恶劣条件下,所能做到的极限。

收贡的日子到了。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谷地,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药田的贫瘠和青禾草的萎黄映照得更加刺眼。沈星河将一百捆青禾草整齐地码放在药田边,像一堆等待检验的残次品。

远处山道上,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正是内门弟子陈平。他今日换了一身质地更好的青色内门弟子服,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步履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很快,他便走到了药田边,目光随意地扫过地上那一堆青禾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啧。”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嗤,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陈平甚至没有弯腰细看,只是用脚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最上面一捆青禾草,枯黄的叶片簌簌掉落几片。他抬起眼皮,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沈星河,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这就是你一个月的成果?沈师弟?”

“回陈师兄,上月供奉,一百捆青禾草,已足额备齐。”沈星河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足额?”陈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他弯腰,随手抓起一捆,凑到眼前,两根手指捻起一片明显发黄、边缘甚至有些干枯卷曲的叶片,在沈星河眼前晃了晃。“沈师弟,你这眼睛……是不是不太好使?还是觉得我们百草峰,什么破烂都收?”

他手指用力,那片枯黄的叶片在他指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看看这品相!叶脉干瘪,灵气稀薄,色泽枯败!这也能叫青禾草?拿去喂灵兽,灵兽都要嫌弃硌牙!”陈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严厉,“你当宗门灵石是大风刮来的?用这种下等货色来充数,糊弄谁呢?!”

沈星河的眼神沉静如深潭,他看着陈平手中那捆草,又看了看地上码放整齐的一百捆,缓缓开口:“陈师兄,玉简所定,乃是数量。此间药田土质贫瘠,灵气稀薄,人所共知。我接手不过月余,能按时足额缴纳,已是竭力。品相不佳,非我懈怠之过,实乃地利所限。若师兄不信,可查验每一捆采摘手法,皆符合规范,最大限度保存了其内蕴灵气。”

他的反驳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直指核心——任务目标是数量,品相要求并未明确写入基础供奉条款,且恶劣条件是客观事实。

陈平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被视为废物的“关系户”竟敢如此据理力争。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即被更深的倨傲所覆盖。他上前一步,属于内门弟子的、远比沈星河凝实厚重的灵压如同无形的山峦,猛地朝沈星河倾轧过去!

沈星河只觉得胸口一闷,呼吸瞬间变得艰难,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泥沼之中,连抬一下手指都倍感吃力。炼气期对炼气期,亦有天壤之别。这是纯粹修为境界的碾压。

“放肆!”陈平的声音冰冷,带着内门弟子特有的威势,“你一个靠‘皇恩特诏’才勉强挤进来的废物,也配跟我谈规矩、讲道理?玉简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说品相不佳,那就是品相不佳!百草峰的脸面,岂能让你这种货色给败坏了?”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沈星河因灵力压迫而微微发白的脸,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毫不留情地扎下:

“‘皇恩’?呵,那不过是陛下念旧的一丝怜悯,给你这种废物开的一条狗洞!你还真以为是什么免死金牌,能让你在仙门里横着走了?”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给你块地种,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还敢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灵力低微,灵根垃圾,连伺候几根草都伺候不好,不是废物是什么?百草峰养着你,就是最大的浪费!”

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羞辱。远处田埂上,几个探头探脑的外门弟子赶紧缩回了脑袋,生怕被殃及池鱼。

沈星河的身体在陈平的灵压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身体本能对抗重压的反应。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怒火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毫不怀疑,如果此刻【灵魂火符】能够激发,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糊到陈平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但不行。

差距太大了。

贸然动手,除了自取其辱,不会有第二种结果。系统是他最大的底牌,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暴露。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强行将翻腾的怒意和杀机压回心底最深处。胸腔里的岩浆被极致的寒意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理智。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着陈平倨傲的脸,却没有丝毫波澜。

“陈师兄教训的是。”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听不出丝毫起伏,“是我…僭越了。”

陈平看着沈星河这副“认命”的样子,脸上的刻薄终于化开,露出一丝胜利者般的得意笑容。他很享受这种将人彻底踩在脚下、碾碎对方所有反抗意志的感觉。他收回灵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随意。

“哼,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冷哼一声,手腕一翻,一个灰扑扑的小布袋出现在掌心。他看也不看,随手从里面抓出两块东西,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抛在沈星河脚前的泥地上。

那是两块灵石。

下品灵石。

而且是最劣质的那种。个头比正常的要小一圈,色泽黯淡灰败,内部蕴含的灵气驳杂稀薄,甚至能看到明显的杂质纹路。它们落在灰白色的泥土里,毫不起眼,如同两块被遗弃的顽石。

“拿着吧,废物应得的份例。”陈平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记住这次的教训。下个月,若还是这种货色……”他拉长了语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不再看沈星河一眼,转身,袍袖一甩,一股柔和的灵力卷起地上那一百捆青禾草,如同卷起一堆真正的垃圾,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山道走去。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那是属于内门弟子、属于修为压制者的“体面”。

山谷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呜咽的风声。

沈星河依旧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了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将地上那两块沾着泥土的劣质灵石,一块,一块,捡了起来。

灵石入手,冰冷,硌人。那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掌心,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劣质矿石特有的、令人不快的微涩感。与他怀中那块前几日领到的灵石相比,这两块蕴含的灵气稀薄得可怜,杂质却多得令人发指。

他紧紧攥着这两块冰冷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抬起,越过眼前这片枯黄萎靡的青禾草田,落向远处百草峰的其他区域。那里,灵雾氤氲,药田葱茏,各种灵植生机勃勃,散发出浓郁而纯净的草木灵气。阳光洒下,一片欣欣向荣的仙家景象。

而脚下这片山谷,贫瘠,荒凉,如同被遗忘的垃圾场。十亩劣田,如同十道刺眼的伤疤。木屋破败,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巨大的反差,如同最尖锐的讽刺。

沈星河摊开手掌,两块劣质灵石静静地躺在掌心,黯淡无光。他低头看着它们,眼神深处,那被强行冰封的岩浆彻底冷却、凝固,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森寒。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都在这一刻沉淀下去,沉淀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指望这片土地自然产出?指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施舍公正?

痴人说梦!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株角落里的赤阳花上。它在风中微微摇曳,生机盎然,绿意逼人。一个活生生的、由【治愈术】创造的奇迹。

意识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无声地展开。

【治愈术】、【精神力战法】、【施毒术】、【灵魂火符】… 道士的技能树清晰可见。

玉简里关于青禾草生理结构、灵气需求、生长周期的知识碎片,在【精神力战法】的加持下,如同星辰般在识海中闪烁、排列组合。

科学种田?

沈星河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探究欲,如同即将点燃引信的炸药。

“治愈术”能刺激濒死赤阳花瞬间爆发生机,其本质是什么?是生命能量的瞬间高浓度灌输?能否可控地、分阶段地作用于青禾草,模拟“生长激素”效果?

“精神力战法”能精准感知植株状态,能否更进一步,解析其灵气吸收效率的瓶颈?找到其生命节律的关键节点?

“施毒术”… 对付的不是植株,而是那些啃噬根系的害虫,甚至…是土壤里抑制植物生长的有害微生物?

“灵魂火符”… 暂时用不上。但能量转化的原理呢?能否反向利用,尝试将灵石中驳杂的能量“提纯”或“转化”为更温和、更适合植物吸收的生命灵气?

一个个大胆到近乎离经叛道的念头,如同沉寂火山下奔涌的岩浆,在他冰冷的眼眸深处疯狂涌动、碰撞。

他攥紧了手中的劣质灵石,粗糙的棱角深深硌着掌心。这微不足道的两块石头,是羞辱,是克扣,也是…启动资金!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贫瘠的药田,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土壤的表层,直视其下混乱的灵脉结构。

隐忍?

不。

这是蛰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深沉、也最危险的寂静。

沈星河转身,走向那间破败的木屋。吱呀作响的门轴声,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吞没了他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木屋的阴影里,他摊开手掌。两块劣质灵石在从屋顶破洞漏下的、微弱的月光里,散发着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浑浊微光。他眼神专注,指尖悄然引动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向其中一块灵石内部驳杂混乱的能量结构。

意识深处,系统界面微微闪烁,【可尝试微量吸收】的提示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一场颠覆修真界固有认知的、“科学”道法改良灵植的疯狂实验,在这片被所有人视为垃圾场的角落,于无声处,悄然拉开了序幕。那破洞漏下的月光,照亮了他嘴角那抹冰冷而专注的弧度,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如同星火般开始燎原的、属于“研究者”的执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