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屋里的心跳尚未平息,窗外骤然亮起。

不是破洞漏下的月光,而是温润、磅礴、带着难以言喻生机的清光,瞬间填满了整个破败山谷的每一寸阴影。风停了,呜咽声戛然而止,仿佛连山谷本身都在屏息。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气息无声降临,如同春日暖阳融化了冰封大地,空气里沉闷的土腥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纯粹、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

沈星河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闪出了摇摇欲坠的木屋门框。

药田边缘,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道身影。

月华仿佛都汇聚在她周身,流淌成一层朦胧的光晕。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肌肤如玉,温润生辉。她身着一袭样式简约却质料非凡的青色长裙,裙摆无风自动,其上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叶脉状暗纹。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如林间初融的雪水,此刻正落在药田角落那株赤阳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探究。

百草峰峰主,木青鸾。

沈星河只觉得喉咙发干,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毫不怀疑,那道扫过自己小屋的神识,其主人此刻就站在眼前。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目光中蕴含的庞大压力,温和,却厚重如山岳,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峰…峰主…” 沈星河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躬身行礼。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初来乍到者的惶恐和不安。他极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昨夜那点疯狂的实验念头和眼前这株异常精神的赤阳花之间的联系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最扑通、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该有的反应——茫然,紧张,不知所措。

木青鸾的目光终于从那株赤阳花上移开,落在了沈星河身上。那目光平和,并无苛责,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深邃感。

“你便是新来的外门弟子,沈星河?” 她的声音温婉,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在这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

“是,弟子沈星河,见过峰主。” 沈星河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木青鸾莲步轻移,没有动用丝毫法力,只是如同寻常人一般,踏过松软的田埂,走向那株在灰败药田中显得格外耀眼的赤阳花。她的脚步落在贫瘠的土壤上,周围的青禾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叶片微微舒展了些许,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鲜活绿意。她停在赤阳花前,俯下身,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触碰那舒展饱满、脉络清晰、仿佛燃烧着赤金光泽的叶片。

指尖萦绕起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光晕,如同最温柔的晨雾,瞬间包裹住整株赤阳花。叶片微微颤动,仿佛在欢欣地回应着这股纯粹的生命气息。木青鸾闭目感应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抹惊讶已经沉淀下去,化作更深邃的探究。

“此株赤阳花,昨日生机濒绝,根系朽坏,叶脉枯焦,已是药石难救之态。” 她缓缓开口,视线再次转向沈星河,带着不容回避的询问,“今日却生机盎然,甚至远胜其原本应有的状态。沈星河,此花由你照料,你…是如何做到的?”

来了!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

“回禀峰主,” 他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堆满了茫然和无措,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乡下人进城般的懵懂,“弟子…弟子也不知道啊。昨日陈平师兄带弟子来此,交代了照料青禾草的事宜。弟子见这花…这花倒在角落,叶片枯黄,瞧着可怜,就…就给它浇了点水,松了松旁边的土…” 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心虚,仿佛自己也不信这点小动作能有如此神效,“许是…许是这花命不该绝?又或者…弟子刚来,手生,胡乱弄的,反而碰巧…走了运道?”

他竭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像蒙着一层雾气,将昨夜那缕治愈术的微光、脑中闪过的“植物生长激素”的疯狂念头、以及系统界面的冰冷蓝光,统统掩埋在这份笨拙的“好运”之下。他赌的就是木青鸾的平和与对低阶弟子的宽容,赌的就是对方不会对一个五行杂灵根的“关系户”投入太多心力去深究。

木青鸾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凝视着沈星河,仿佛要穿透他脸上那层迷茫的面具。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山谷深处细微的风声重新开始呜咽,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星河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粗布衣服上。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几息之后,木青鸾脸上那丝探究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了然意味的神情。她微微颔首,并未继续追问。

“你且上前一步。” 她温声道。

沈星河心头一紧,依言上前。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比药田里的任何气息都要纯粹,带着安抚心神的力量,却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木青鸾并未有大的动作,只是抬起了右手,指尖虚虚点向沈星河的眉心。刹那间,一股极其精纯、温和、充满生机的力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暖流,又似林间最温柔的细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

这股力量并不霸道,甚至带着一种抚慰和滋养的意味,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它轻柔地扫过沈星河的四肢百骸,探查着他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灵力根基。沈星河体内的五行杂灵根,如同几缕黯淡驳杂的丝线,在这股浩瀚精纯的木系生机之力面前,显得格外孱弱、混乱。

沈星河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打开的标本,所有秘密都暴露在无影灯下。他疯狂地在意识深处呼唤着那淡蓝色的系统界面,用意念死死压制着任何可能产生异动的能量波动——无论是刚刚解锁的治愈术,还是那被动提升感知的精神力战法。他不敢有丝毫异动,只能任由那股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在自己经脉中流淌、探查。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无声无息。

探查的过程其实极其短暂,不过一两个呼吸。但在沈星河的感觉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那股温润如春水的力量缓缓退去,木青鸾收回了手指。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五行驳杂,灵根浅薄,根基…确实薄弱。” 她轻声低语,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权威的定论,“然…”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那株生机勃勃的赤阳花上,又扫过沈星河那张依旧带着茫然和紧张的脸。

“你之灵力,属性虽驳杂微弱,却意外地极其温和,几无锋锐杀伐之气,更隐隐透出一股滋养生机的意韵。” 木青鸾的声音清晰地在山谷中回荡,也清晰地传入远处那些被峰主降临的异象惊动,正悄悄围拢过来的外门弟子耳中,“此等灵力特质,与草木本源生机颇为契合。此株赤阳花绝处逢生,固然有其自身造化玄奇,亦或如你所言,几分运气使然,但你体内这股温和滋养的灵力,恐是引动、或者说,是承载这份‘造化’的关键桥梁。”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下了结论:“资质虽为下乘,难得的是这份与草木生机的天然亲和之性。此乃天赋,非苦修可致。于炼丹、攻伐之道,你或许难有寸进,但于灵植培育、灵药护理一道…却是难得的好苗子。”

“种田苗子”!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烙印,瞬间砸在沈星河心头。他脸上那层茫然的伪装几乎要碎裂,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冰冷的现实冲击着他。他这靠着“科学”系统作弊才勉强弄活的花,在对方眼中,竟然成了自己天生适合当“农夫”的佐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那些围拢过来的外门弟子,原本只是好奇峰主为何降临这鸟不拉屎的角落,此刻听到木青鸾的话语,脸上瞬间变换了神色。

轻视依旧存在,那是基于沈星河那低劣灵根和“关系户”身份的天然优越感。但此刻,这份轻视中,又飞快地掺杂了另一种情绪——了然。

“原来如此!” 一个站在田埂稍远处的弟子低声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我就说嘛,一个五行杂灵根的废物,凭什么能入天衍宗?原来是老天爷赏了他一把锄头,天生当药农的命!”

“峰主慧眼如炬啊。” 另一个弟子接口,语气带着几分酸溜溜的羡慕,“虽然资质差,但能得峰主一句‘种田苗子’的评价,以后在百草峰,至少饿不死了,活儿也有人罩着点吧?”

“哼,说到底还是伺候泥巴的命。” 一个略显倨傲的声音响起,正是昨日引领沈星河到此的内门弟子陈平。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附近,抱着手臂,站在稍高的坡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星河,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峰主慈悲,给指了条明路。沈师弟,往后就安心在这‘宝地’,好好伺候你的青禾草和…运气好的赤阳花吧。宗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他把“人才”两个字咬得极重,引来周围一片压抑的窃笑。

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扎在沈星河身上。轻视依旧,只是现在,这轻视里多了一层明确的定位——一个有点特殊天赋,但也仅限于此的纯辅助,一个被峰主钦点的“种田苗子”。他的价值,已经被清晰地框定在了这片贫瘠的药田里。

沈星河低着头,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内心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杂着荒谬、不甘和一丝被看轻的愤怒。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他不能反驳,不能解释,甚至连一丝不满都不能流露。他只是一个刚刚被“定性”的、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

木青鸾似乎并未在意周围弟子的议论,或者说,在她眼中,这些议论本身也是她结论的一种佐证。她看着沈星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星河。”

“弟子在。” 沈星河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声音回应,头垂得更低。

“自今日起,这片区域的低阶药田,包括这十亩青禾草田,皆由你负责照料。” 木青鸾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角落,如同最终的宣判,“百草峰不养闲人,更不养无用之人。你既身负此亲和草木的天赋,便该善加利用。灵植护理之道,看似微末,却是丹道根基,亦是宗门命脉之一。用心去做,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她目光扫过那些围观的弟子,尤其是陈平,带着淡淡的警示意味:“陈平。”

“弟子在!” 陈平立刻收起脸上的讥诮,躬身应道,态度恭敬。

“沈星河初来,于灵植护理尚是门外。你身为内门执事弟子,责无旁贷。将《灵植初解》、《青禾草培植要诀》玉简予他,并择日详细讲解其中关窍,务必使其尽快上手,担起职责。” 木青鸾的吩咐简洁明了。

陈平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立刻应道:“是,谨遵峰主法旨!弟子定当悉心教导沈师弟。” 教导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丝古怪的味道。

木青鸾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在贫瘠药田中倔强绽放生机的赤阳花,又看了一眼垂首肃立的沈星河,眼中那点探究彻底散去,只剩下一种“物尽其用”的平静。青影微晃,山谷中那沛然的生机与清光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加鲜明的贫瘠和寂静。峰主已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谷里重新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一片死寂般的药田。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沈星河却感觉身体更加沉重。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残留的茫然和紧张如同褪色的油彩,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底色。

周围的窃窃私语并未停止,那些目光依旧黏在他身上,像一层甩不脱的、带着标签的油污。

“啧,峰主亲自定调,板上钉钉的种田命了。”

“以后就老老实实刨地吧,也算给峰里做点贡献。”

“就他那点灵力,除了浇水松土,还能干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陈平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停在沈星河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般的怜悯和戏谑。他从储物袋里随手摸出两块灰扑扑的玉简,像是丢垃圾一样抛给沈星河。

“喏,拿着吧,沈师弟。” 陈平拖长了音调,“峰主法旨,师兄我自然会‘悉心教导’。不过嘛,修行之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灵植初解》和《青禾草培植要诀》,可是百草峰的基础宝典,你可得…好好研读。” 他特意在“好好研读”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师兄我…很忙,但看在峰主的面子上,总会抽空指点你一二的。”

沈星河默默地接住那两块冰凉的玉简,劣质的材质硌着掌心。他没有看陈平,目光落在对方沾着一点新鲜泥土的靴尖上。

“多谢陈师兄。”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平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者觉得和一个被彻底定性的“种田苗子”多说无益,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走,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好好干,沈师弟。这片‘宝地’,还有那间‘仙居’,以后就指望你了。每月定额的青禾草,可别忘了上缴,峰里…不养闲人。”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其他围观的外门弟子也失去了兴趣,三三两两地散去,偶尔还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很快,这片偏僻的谷地,再次只剩下沈星河一人,以及那十亩蔫头耷脑的青禾草和那株孤零零却异常精神的赤阳花。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人眼。

沈星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株赤阳花饱满温润的叶片。触感微凉,生机勃勃。

纯辅助?种田苗子?

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弧度冰冷而僵硬,最终凝固成一个没有丝毫温度、也绝不输于茫然的、近乎于金属质感的弧度。那弧度深处,是强行压抑下去的、如同地火奔涌的暗流。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两块劣质的玉简,又抬眼扫过这片贫瘠、被所有人视为垃圾场的药田。意识深处,那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悄然浮现,【治愈术】、【精神力战法】的字样幽幽闪烁。

“科学种田…么?” 一声低语,如同叹息,又如同某种宣言的开端,消散在呜咽的山风里。

他转身,走向那间破败的木屋,背影在荒凉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的倔强。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将他瘦削的身影吞没。木屋的阴影里,一点微弱的、带着探究与疯狂意味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