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同冰冷的纱幔,缠绕在百草峰这片偏远的山谷药田之上。露珠沉重地坠在青禾草细长的叶片边缘,欲滴未滴,将每一株草都压得微微躬身,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担。沈星河站在田垄间,脚下的泥土带着夜露未干的湿冷,寒意透过薄薄的布鞋底直往上钻。
他缓缓蹲下身,指尖探入一株青禾草根部的泥土。微凉,带着泥土特有的微腥。识海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无声悬浮,【精神力战法】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流转,将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意念凝聚,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沉入这片滋养又吞噬的土地之下。
没有明显的阴冷吞噬感,比昨夜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要平静得多。但这死寂般的平静,反而像绷紧的弓弦,蕴藏着更深的凶险。蚀骨虫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蛰伏了,如同隐没在黑暗中的毒蛇,耐心等待着猎物松懈的一刻。沈星河收回手,指尖捻去微湿的泥土,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凝重。时间,像指间滑落的沙,每一粒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精神力战法】构建的微弱感知场边缘,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来了。
沈星河甚至无需回头,那熟悉的、刻意放重却又带着几分虚浮的脚步声,混杂着一种混合了廉价熏香与灵植汁液的古怪气味,正穿过薄雾,朝着药田方向快速逼近。目标明确,就是他这里。
他立刻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例行检查药草。脸上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已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木讷和拘谨的恭敬所覆盖。他微微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一副等候训示的模样。所有内心的冰冷计算与汹涌的怒意,都被严严实实地锁在了这层唯唯诺诺的表象之下。
薄雾被来人略显急促的步伐搅动,分开一条通道。陈平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墨绿色执事弟子袍服,料子显然比沈星河身上的粗布好上不止一筹,袖口和领口还用银线绣着百草峰特有的藤蔓纹饰,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着矜持的光。他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踱着一种刻意模仿上位者的方步,腰间悬挂的一块温润的中品灵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与他那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眼神一起,构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沈师弟,早啊!”陈平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像涂了蜜的刀锋,笑容挂在脸上,眼底却一丝暖意也无,“奉木师叔之命,例行巡查各处药田,看看有没有不省心的家伙懈怠了峰内事务。”
他一边说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片药田,掠过那些长势尚可的青禾草时毫无停留,最终,精准无比地定格在药田边缘那几块焦黑的土地上——那是沈星河前几日焚毁病株的地方。焦土与周围青翠形成刺眼的对比,如同伤口上结的丑陋痂疤。
陈平脚步一转,径直朝着那几块焦土走去,靴子故意踩在松软的地垄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在焦土边缘站定,负手而立,目光在那片狼藉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咦?”他拖长了调子,故作惊讶地指向那几块焦黑,“沈师弟,你这田里…怎么空了几块?啧啧,瞧这烧得,可真够彻底的。”他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直直刺向沈星河,“莫不是…照料不周,枯死了?还是遭了什么灾?”
他向前微微倾身,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逼近沈星河,声音压低了,却更显阴冷:“峰内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那可都是珍贵的资源!这般浪费糟蹋…按峰规,可是要受重罚的!”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秤砣砸落。
沈星河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似乎也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一丝急于辩解的急促:“陈师兄明鉴!并非师弟懈怠!是…是那几处的青禾草,弟子发现其根系有异,叶片无光,生机流失异常,恐是染了恶疾!弟子唯恐病害蔓延,殃及整片药田,坏了峰内收成,这才…这才当机立断,引火焚之,彻底清除病源!”他语速加快,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倒出,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完全站在维护药田整体利益的角度。
“恶疾?”陈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响的冷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轻蔑和质疑,“就凭你?一个刚入门、连灵植基础都未必啃透的杂役弟子?你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恶疾’?”他绕着沈星河踱了半步,眼神如同刮骨的刀子,“沈星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田种坏了,收成不够,就想出这种‘毁尸灭迹’的拙劣借口?烧几棵草就能掩盖你无能的事实了?”
他猛地停步,再次逼近,几乎与沈星河面贴面,那股混合的古怪气味更加浓烈地扑来。陈平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寒的恶意:“我告诉你,下个月!下个月的供奉,若是再像上个月那样短斤少两,交不上足数足量的上品青禾草……”
他顿了顿,欣赏着沈星河在他逼视下“惶恐”低垂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弧度。
“那后果,可就不是克扣几块灵石那么简单了。”陈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风,“我会亲自上报执事堂,告你一个‘玩忽职守,损毁灵田,浪费宗门资源’的大罪!到时候,按门规处置…轻则废除修为,逐出山门!重则…哼,发配苦役矿洞,至死方休!你好自为之!”
“废除修为”四个字,如同四柄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星河的耳膜!即便他心志坚韧如铁,此刻识海深处也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精神力战法】的光晕都出现了瞬间的紊乱!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暴怒和冰冷杀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轰然冲上头顶!这具身体原主残存的、对“修为”近乎本能的珍视与恐惧,与沈星河自身被步步紧逼的绝境所点燃的怒火,瞬间交融沸腾!
他藏在袖中的双手骤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暴意念。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好在被宽大的袖袍完全遮掩。
沈星河的头颅深深埋下,几乎要碰到胸口,声音带着剧烈压抑下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卑微的恐惧和讨饶:“陈…陈师兄息怒!弟子…弟子知错了!弟子一定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下个月…下个月供奉定当足额奉上!求师兄开恩!求师兄开恩啊!”他语无伦次,甚至带上了哭腔,身体也配合地微微佝偻起来,将一个被吓破胆的底层杂役演绎得淋漓尽致。
“哼!知道怕就好!”陈平似乎终于满意地看到了他想要的效果,那股猫戏老鼠般的快感让他通体舒坦。他轻蔑地拂了拂自己簇新袍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脏东西。
“记清楚你今天说的话。下个月,我等着看你的‘尽心竭力’!”他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警告,再不看沈星河一眼,转身大步离去。那趾高气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薄雾弥漫的药田小径尽头,腰间的玉佩撞击声渐渐微弱,直至彻底被山谷的风声吞没。
山谷里的风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锐利呼啸,卷过药田,将青禾草压得更低,叶片疯狂地互相拍打,发出哗啦啦的乱响,如同无数绝望的哀鸣。
沈星河依旧保持着那个深深埋首、身体佝偻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细微的颤抖透过布料传递出来。
识海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剧烈闪烁着,冰冷的流光疯狂刷过,那是【精神力战法】被强行催动到极致进行超频运算的迹象。无数念头、数据、方案、杀机如同决堤的洪流,在意识中疯狂冲撞!
废除修为!逐出山门!
陈平的威胁,如同淬毒的绞索,已经勒紧了他的脖颈!下个月?不!根本不需要等到下个月供奉之时!蚀骨虫的存在就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旦这些阴毒的虫豸在药田深处彻底爆发,别说供奉,整片药田都会在短时间内化为死地!到时候,无论他如何“尽心竭力”,都将是铁证如山!陈平甚至不需要捏造,只需将他焚毁病株的举动稍加扭曲,就能坐实他“损毁灵田”的罪名!
时间!他缺的从来都是时间!
紧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但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一股更加炽烈、更加暴戾的火焰正在疯狂燃烧!那是被逼入绝境的凶兽,亮出獠牙前的最后寂静!
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卑微、惶恐、瑟缩,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平静。那双眼睛,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黑色琉璃,清晰地倒映着前方那几块刺目的焦土,以及焦土周围看似繁茂、实则危机四伏的青翠药田。
必须解决虫害!
不惜一切代价!
在它全面爆发之前!
在陈平找到更致命借口之前!
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木屋角落里。那株月光兰在晨光熹微中,三片半透明的银叶舒展着,中心的月白花朵依旧散发着柔和却坚韧的清辉。它的根部,那些肉眼难辨的、与它共生的白色菌丝网络,曾给他在绝望中带来一丝微弱的灵感火花。
生物…共生…抑制?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沈星河冰冷幽深的瞳孔。科学思维的核心是什么?观察、分析、假设、实验!
蚀骨虫是活物,是虫豸。在另一个世界的认知里,虫豸自有其天敌,自有其克星!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总有一种手段,能够精准地、高效地、彻底地…灭杀它们!
他需要信息,需要样本,需要实验!需要打破常规,需要无视所谓的“修真常识”!
沈星河缓缓站直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刺破阴霾的标枪。他不再看陈平离去的方向,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脚下的土地和木屋角落那点微弱的清辉上。识海中的系统界面稳定下来,淡蓝色的光晕流转,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近乎贪婪的速度,重新扫描、分析着视野内的一切——土壤的颗粒结构、空气中弥散的极微弱灵气粒子、青禾草叶片最细微的脉络、月光兰根际那些菌丝的生命波动频率……
每一个数据都被捕捉、记录、交叉比对。
生存还是毁灭,就在这方寸药田之间。他必须,也必然,找到那条属于“科学道士”的破局之路。风掠过山谷,带着深秋万物肃杀的凛冽,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袍,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