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毒辣的日头稍稍偏斜,山谷里的风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燥热,卷起干燥的尘土,扑在沈星河沾满泥点的灰布短衫上。他直起微微发酸的腰背,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脚下的药田。
经过近一个月的“精准”操作,这片被所有人视为垃圾场的十亩药田,已然改头换面。原本灰白板结、砂砾突出的土地,在无数次被他以改良版小云雨诀精确浸润、并以精神力战法细致梳理灵力通道后,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褐色,结构也松软了不少。最显眼的,是那些青禾草。它们不再是蔫头耷脑、叶片稀疏泛黄的可怜模样,每一株都挺拔如小剑,叶片宽厚,脉络清晰,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深翠绿色,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润光泽。比起隔壁田块那些依旧带着萎靡气息的同门作物,这片青翠几乎显得有些刺眼。
沈星河的目光掠过那株孤零零的赤阳花。它被移栽到了木屋前一小块特意梳理过的灵土上,长势更是惊人,火红的叶片舒展如手掌,脉络间流淌着淡淡的金红色泽,宛如凝固的火焰,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这景象,早已不再是初来时的荒凉。
然而,这种“刺眼”,也带来了麻烦。
他敏锐地察觉到,最近几天,路过这片偏僻谷地的外门弟子明显多了起来。虽然大多只是远远地投来几道混杂着惊疑、探究、甚至是一丝隐隐畏惧的目光,便匆匆离去,无人上前搭话,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沈星河心头。
“太过显眼,终究是麻烦的源头。”沈星河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株青禾草坚韧的叶片,感受着其内部流淌的、远比以前充沛的生命力。他眼神沉静,并无丝毫得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刻意放缓了灵力引导的速度,让青禾草的生长势头显得不那么突兀。“得想办法让它们‘正常’一点。”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着作物下达指令。
就在这时,他拨开几丛格外茂盛的青禾草,准备查看一下下层土壤的湿度。
一抹奇异的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在那片深翠的掩护下,紧挨着一块嶙峋的山岩根部,一株植物静静地生长着。它大约只有巴掌高,形态纤细而优雅。三片狭长的叶片呈半透明状,边缘带着细密的银白色锯齿,叶脉如同最精密的银色丝线,在叶片内部勾勒出繁复而玄奥的纹路。叶片簇拥的中心,托着一枚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花苞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幻的月白色,表面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却无比纯净的银色光晕,如同凝结的月光。
“月光兰?”沈星河瞳孔微缩,脑海中瞬间闪过《基础灵植图谱》上关于这种罕见灵植的记载。图谱描述极其简略,只强调其稀有、性喜极阴之地,对灵气纯净度要求苛刻,其花露是炼制高阶静心凝神丹药的珍贵辅材。
但眼前这株月光兰的状态,却与图谱上描绘的“月华流转,清辉自生”大相径庭。
它的三片半透明叶片,边缘那精致的银白色锯齿已经微微卷曲、发黄,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叶脉中流淌的银线也显得黯淡滞涩,仿佛随时会断裂。最核心的那枚月白花苞,更是萎靡不振,外层花瓣的尖端甚至染上了一丝不祥的灰败色泽,笼罩其上的那层纯净银辉,此刻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察觉。整株灵植散发出的气息,是一种行将枯萎的衰败,与它本身应具备的月华清冷、生机内蕴的特质格格不入。
沈星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极其谨慎地探向月光兰根部附近的土壤。精神力战法全开,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瞬间渗透下去。
土壤潮湿,但这湿气中蕴含的灵力却异常驳杂混乱,如同搅浑的污水。更深处,这株月光兰脆弱的根系系统清晰地反馈回感知——主根盘绕纠结,部分根须明显呈现扭曲状态,甚至有细微的断裂伤!更致命的是,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带着土石腥气的浑浊灵力,正盘踞在根系深处,如同跗骨之蛆,缓慢而持续地侵蚀着那本就微弱的月华本源。它就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充斥着污浊油烟的狭小空间,无法呼吸,生机正被一点点剥夺。
“强行移植…而且移植手法极其粗暴,伤了根本。落脚点也不对,此地灵气虽稀薄,但过于驳杂混乱,与它所需的极阴纯净之地相冲。”沈星河心中瞬间得出结论。这显然是某个弟子偷偷摸摸移植过来的,想借这块偏僻角落掩人耳目,可惜手段太糙,反而害了这株珍稀灵植。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股温润、充满生命气息的绿色能量,如同本能般在他指尖凝聚,蠢蠢欲动。那是治愈术的力量!只需一点,就能驱散那浑浊的侵蚀灵力,修复根系的损伤,让这株月光兰重新焕发生机!
但就在绿芒即将透体而出的刹那,沈星河猛地攥紧了手指,硬生生将那股呼之欲出的能量压回了体内。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不行!
绝对不能!
陈平刻薄的嘴脸、周围弟子惊疑中带着畏惧的目光、木青鸾那句“纯辅助种田苗子”的定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脑海。这株月光兰太特殊、太显眼了!一旦被救活,出现在这片“垃圾田”里,必然会引来远超青禾草异状的关注和探查!到那时,自己这手来历不明、效果惊人的“治愈术”,还能藏得住吗?
风险太大!
沈星河的目光在濒死的月光兰和自身紧握的拳头之间急速游移,眉头紧锁。放弃?眼睁睁看着这株珍稀灵植在自己眼前枯萎?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内心深处,属于那个在传奇世界摸爬滚打、对天地灵物有着天然亲近的道士灵魂,却传来阵阵不忍。
用常规的木系灵力,模拟《乙木长春典》的法门,尝试温和滋养?他念头急转。但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他对《乙木长春典》的理解仅限于玉简上最粗浅的皮毛,根本不懂如何精妙地调动乙木精气,更别提精准引导去驱除那盘踞根系的浑浊灵力。贸然尝试,更大的可能是加速月光兰的死亡!
就在这短暂的、内心天人交战的犹豫瞬间,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侧响起。
清冷,悦耳,如同冰泉滴落在幽谷的青石上,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却又字字清晰,直指核心:
“用乙木精气,渡其根茎三寸处。”
沈星河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线贯穿!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擂动了一下,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有人?!什么时候靠近的?自己全神贯注于月光兰,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距离他不过三步之遥,一道素雅的身影静立在那里。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落,却仿佛在她周身自动柔和、沉淀下来。来人身着一袭样式简约的青衣,衣料似纱非纱,似绸非绸,流动着一种内敛的温润光泽,其上隐隐有极其淡雅、如烟似雾般的叶脉暗纹浮动。腰间束着一条浅碧色的丝绦,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身姿。
她的容颜极美,却并非那种灼人的艳丽。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黛眉如远山含翠,眼眸清澈,眼瞳是剔透的琉璃色,此刻正平静地落在那株濒死的月光兰上,眼神专注而纯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一株灵植。乌黑的长发并未过多装饰,仅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碧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清逸出尘。
她周身没有任何迫人的威压散发,但那种沉静如深潭、仿佛与周围草木山石融为一体的气质,却让沈星河瞬间意识到,此女的身份地位,绝非陈平之流可比!这身青衣的质料和暗纹,隐隐透着百草峰内门真传的规制,却又似乎更加…超然。
花辞镜的目光并未在沈星河身上停留,仿佛他只是药田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她琉璃色的眼眸依旧锁定着月光兰根茎下三寸的位置,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乙木精气,非蛮力灌输。取其生机一缕,如引线穿针,循其经络,化淤导滞。”
这简短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劈开了沈星河脑海中关于《乙木长春典》那些模糊不清的迷雾!他之前只想着如何“灌入”木灵力,却从未想过“引导”和“疏通”!这思路,与他用科学思维优化灵力引导方式,竟隐隐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揣测对方的身份和意图,沈星河几乎是本能地依照这突如其来的指点行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指尖。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凝聚庞大的木灵力。精神力战法运转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深入感知着自身灵根深处那属于木系的、极其微弱的一缕本源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剥离、引导出其中最为温和、最为纯净的一丝——这几乎就是他灵根所能产生的全部乙木精气的精华!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摒弃了所有粗暴灌输的念头,意念高度集中,将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乙木精气,想象成一根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充满生机的“灵能探针”。指尖小心翼翼地悬停在月光兰根茎上方三寸处,按照那清冷声音的指引,将这一缕纤细的乙木精气,极其轻柔地“渡”了下去。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只有沈星河自己能感知到的嗡鸣响起。
那缕纤细的乙木精气,如同拥有灵性一般,精准地没入月光兰根茎下三寸的土壤。在沈星河高度集中的精神力引导下,它并未强行冲撞,而是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循着月光兰受损根系内部那些细微的、代表着“生机经络”的通道,轻柔地钻了进去。
所过之处,奇迹发生了!
盘踞在根系深处那股浑浊顽固的土石腥气,如同遇到了克星,被这缕纤细却纯粹无比的乙木精气轻柔地推开、消融、瓦解!那些扭曲断裂的细微根须,在这股纯粹生机的刺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舒展!原本滞涩黯淡的叶脉银线,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瞬间变得明亮流畅起来,银色的光华在其中加速流淌。
最核心的变化,发生在那枚萎靡的花苞上。外瓣尖端的灰败之色迅速褪去,重新变得纯净无瑕。笼罩其上的那层月白银辉,如同被重新点燃,骤然明亮了数分,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风中残烛,而是稳定地、内蕴地散发着清冷的光华。整株月光兰虽然依旧纤细脆弱,但那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死气,已被一股坚韧的、内敛的勃勃生机所取代!它活过来了!
沈星河缓缓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着一点温润的草木气息。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位青衣少女,琉璃色的眼眸也恰好从月光兰身上移开,落在他脸上。
四目相对。
少女清冷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刚才救活一株罕见灵植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琉璃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沈星河沾着泥点、略显狼狈却难掩惊愕的脸庞。
“灵力运用尚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心细。”
六个字。清冷冷的六个字。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待沈星河的任何回应,目光便已移开,仿佛完成了此行的唯一目的。素雅的青色身影微微一转,衣袂拂过沾着泥土的青禾草叶,带起一阵极其淡雅的、混合了草木与冷泉的清香。她迈步,朝着山谷更深处、灵气似乎更加稀薄荒芜的方向走去。步伐轻盈,身姿飘逸,几个呼吸间,那抹素雅的青色便融入了谷地深处嶙峋的山石与稀疏的灌木阴影之中,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淡去,消失不见。
只留下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冷香,和药田里那株重新焕发生机、散发着微弱却纯净月华的兰草。
沈星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山谷里的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干燥的尘土。远处似乎有外门弟子劳作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但沈星河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灵力运用尚可,心细。”
这六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这是他自踏入天衍宗百草峰以来,收到的第一句评价。不是“废物”、“垃圾”、“痴心妄想”,更不是带着怜悯的“纯辅助”、“种田苗子”。它甚至算不上多么热烈的褒奖,只是极其平淡、客观的陈述。
可正是这种平淡和客观,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长久笼罩在他身上的、由轻视、排斥和漠然编织成的厚重阴霾。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动、酸涩和一丝微弱暖流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外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皮肤里,带来清晰的刺痛感。这刺痛像一道闸门,勉强阻止了那股汹涌情绪的彻底决堤。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住自己沾满泥土和青草汁液的鞋尖,急促地、无声地深吸了几口气。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还在擂鼓般咚咚作响,敲击着耳膜。
冷静!沈星河!他在心底对自己低吼。这只是一句评价!一句来自一个身份不明、动机不明的内门弟子的评价!不能飘!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株月光兰。银辉流淌,生机内蕴。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乙木精气渡穴”之法,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这绝非百草峰外门玉简上会记载的东西。那少女对灵植生机的理解,对灵力运用的精准把控,已然到了化境。
“乙木精气,非蛮力灌输。取其生机一缕,如引线穿针,循其经络,化淤导滞…” 沈星河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简短的话语,结合自己刚才的操作,如同在解析一道精密的能量公式。“核心是‘精准引导’和‘疏通’,而非‘强行灌注’。能量层级要求不高,但对控制精度和精神力强度要求极高…这思路…与我优化小云雨诀的原理,本质上都是在追求能量传递路径的‘低损耗’和‘高效率’!”
科学思维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情绪的波动。他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如同一个发现了新定理的研究者,开始疯狂推演、验证这“乙木渡穴”之法背后的原理。它是否适用于其他灵植的损伤?是否能用于优化灵力滋养的路径?甚至…能否反向推导,用于破坏某些特定灵植的核心生机节点?
一个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碰撞、迸溅。那少女的身影,连同那句评价带来的短暂悸动,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此刻占据他心神的,唯有这新接触到的、蕴含着玄妙生机构造的知识体系。
他缓缓蹲下身,指尖再次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木灵力,这一次,并非为了救治,而是为了感知。精神力战法全力运转,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致入微地探查着月光兰此刻根茎内部灵力流转的状态、经络的修复情况、以及那缕乙木精气残留的痕迹…
日影在嶙峋的山石上缓缓拉长,山谷里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暮色的凉意。沈星河完全沉浸在对这株意外获救的月光兰的“研究”之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带着明显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酸意的声音响起:
“沈星河!磨蹭什么呢?今日的灵溪水份额,就剩你没去领了!再不去,小心管事师兄给你记上一笔!”
是陈平。他站在田埂上,皱着眉,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扫过沈星河的药田。当看到那一片青翠得过分、长势远超同侪的青禾草时,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沉和困惑,随即被惯常的倨傲掩盖。他的视线并未在那株小小的、藏在青禾草下的月光兰上停留,或许根本没注意到。
沈星河猛地从沉浸状态中惊醒,迅速收敛了指尖的灵力和眼中的精光。他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木讷和逆来顺受的平静表情。
“是,陈师兄,我这就去。”他低声应道,拿起田埂上的水桶和木瓢。
陈平冷哼一声,目光在沈星河身上扫了扫,似乎想找出点错处,但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别误了浇灌时辰!”说完,转身离去,似乎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沈星河拎着水桶,朝着山谷外灵溪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贫瘠的土地上拉得很长。
当他经过刚才花辞镜消失的那片嶙峋山石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山石缝隙深处,一抹极其淡薄的、几乎融入暮色的青色衣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心头微动,却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暮色四合,山谷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呜咽的风声。
沈星河的身影消失在山口。那片药田里,青翠的青禾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角落处,一株纤细的兰花,三片半透明的银叶簇拥着中心那枚小小的花苞,静静地散发着纯净而内敛的月白银辉。那光辉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盏孤灯,固执地对抗着即将笼罩大地的沉沉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