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山谷像被倒扣进一只巨大的墨碗里。最后一丝天光挣扎着沉入西边山脊,将嶙峋怪石的轮廓涂抹成狰狞的剪影。风从谷口灌入,带着夜露初凝的凉意,掠过那片青翠得近乎妖异的药田,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窃窃私语。
沈星河盘膝坐在破败木屋前那株月光兰旁。月光兰三片半透明的银叶在夜色中舒展开来,中心那朵小小的月白花朵散发着柔和纯净的清辉,如同黑暗里点起的一盏孤灯,将他盘坐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银边。这微光,是这片药田仅有的慰藉,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汲取的宁静。
他闭着双眼,呼吸悠长而深缓。识海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幽幽悬浮,【精神力战法】的被动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流转,将他的心神感知提升到一个极其敏锐的状态。空气中稀薄的灵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微弱荧光的尘埃,在他的“视野”中无所遁形。
这便是他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晚课——引气入体。
意念沉凝,如同无形的磁石,小心翼翼地捕捉着那些微弱的灵气光点。然而,每一次意念的牵引都像是逆水行舟,阻力巨大。那些灵气光点仿佛天生对他这具躯壳有着本能的排斥,惰性十足,远不如它们涌向那些单一灵根天才时的顺遂和热情。这便是杂灵根的悲哀,灵根斑驳,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如同筛子,处处漏风,效率低下得令人绝望。
“引气效率…太低了。”沈星河心中无声叹息。意念的磁力场在精神力战法的精微操控下,竭力模仿着更优灵根对特定属性灵气的天然吸引力,试图构建一条更顺畅的“引力通道”。这过程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泥泞中开辟一条小路,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引入体内的灵气涓涓细流,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没有放弃。精神力战法带来的强大操控力,是他唯一的依仗。他将这微弱如丝的灵气流,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不再遵循寻常炼气士温养经脉、汇入丹田的常规路径。
“既然总量不足,那就提升单次利用率,目标——细胞层面!”一个源自前世科学认知的念头在脑中闪过。
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精神力战法的加持下,强行将这缕微弱的灵气流分解、打散,化作无数比尘埃更细小的灵能粒子。这些粒子不再冲击经脉,而是被他操控着,如同纳米级的工程机器,尝试着渗入沿途的肌肉纤维、骨骼组织、乃至更深层的细胞结构!
这不是正统的炼体功法,没有特定的行功路线,没有狂暴的灵力冲刷,更没有筋骨齐鸣、气血如汞的煅体异象。这是一种笨拙的、取巧的、近乎自虐的尝试——用精微到极致的精神力操控,将每一丝引入体内的可怜灵气,都强行“压榨”进血肉的细微缝隙里,进行最基础的滋养与加固。
过程痛苦而漫长。
灵力粒子强行挤入肌体的瞬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在体内穿刺、研磨。肌肉纤维在微观层面被强行拉伸、撕裂,又在灵气的微弱滋养下缓慢愈合,变得更加坚韧。骨骼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酸胀感,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啃噬,那是灵力在极其缓慢地改变着骨质的密度和结构。皮肤表层,汗水无声渗出,带着体内被强行排出的细微杂质,在月光兰的银辉下泛着油光。
沈星河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身体在夜色中绷紧如弓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细微的痛楚,但他纹丝不动。杂灵根的天堑横亘在前,他没有资格奢求坦途,只能用这种近乎自毁根基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水滴石穿般地增强这具身体的底蕴。
时间在无声的痛苦中流逝。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华与月光兰的光晕交融,洒在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那缕被强行压榨入血肉的微弱灵气终于耗尽。沈星河缓缓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他试着攥紧拳头。指骨关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如同炒豆子般的噼啪轻响。力量似乎确实增长了一丝,极其微弱,但能感觉到。身体对环境的感知也似乎敏锐了一丁点,夜风的凉意更清晰地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
然而,这点提升,与付出的巨大心神消耗和承受的痛苦相比,简直微乎其微。就像用一把钝刀在顽石上刻字,进展缓慢得令人心头发沉。
“杂灵根…这该死的瓶颈!”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夹杂着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他引气效率本就低下,还要分心二用,强行将灵气引导淬炼肉身,这无异于在沙漠中掘井,效率低得令人绝望。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
他疲惫地靠向身后冰冷的木墙,月光兰的清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深处的一丝挫败。花辞镜那句“勤加观察”的余音似乎还在山谷里回荡,陈平的贪婪嘴脸,药田深处那若有若无的阴冷吞噬感……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行,不能放弃!”沈星河猛地甩了甩头,将那股颓丧强行压下。前世枪林弹雨里养成的韧性在骨子里咆哮。他重新坐直身体,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急于引气,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催动【精神力战法】到极致。淡蓝色的光晕在识海中稳定而明亮地扩散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精密力场,以他自身为中心,缓缓向四周弥漫。
起初,这个力场只是用于内视和引导灵力。但此刻,在极致的专注和高度紧绷的求生欲驱使下,精神力战法的感知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程度。
世界,在他“心”中悄然变化。
风声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它被精神力战法捕捉、解析,如同无数细小的粒子流。他能清晰地“听”到夜风穿过药田上方时,掠过不同高度、不同疏密程度的青禾草叶片,摩擦产生的音调细微差异——高处叶片被吹拂的尖锐呼啸,低矮处叶片相互碰撞的沙沙低语,在谷口处因地形骤然收窄而加速形成的低沉呜咽……这些声音不再是混沌一片,它们被精神力战法赋予了方向、强弱、甚至形态!
紧接着,更细微的声响如同黑暗中浮出的星辰,一一显现。
泥土深处,有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那是某种夜行小虫在松软的土壤里掘进,节肢摩擦泥土的节奏清晰可辨。田埂边缘,一只草蜢从一株草叶跳到另一株草叶,那极其微弱的“噗”的一声蹬踏,如同在沈星河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开清晰的涟漪。
甚至,他能“听”到露水在草叶尖端汇聚、膨胀,最终不堪重负滴落泥土时,那“嗒”的一声轻响!
这绝非正常的听觉!沈星河心中剧震。他的耳朵并未变得灵敏,这些声音极其细微,正常环境下根本无法分辨。这是精神力战法在高度专注状态下,对环境中一切细微能量波动(包括声波震动)的捕捉和解析能力!
如同前世最精密的被动声呐,接收着环境中一切可捕捉的震动信息。
这感觉玄妙而陌生,范围不大,仅能覆盖身周十丈左右,模糊而笼统,远不如传说中筑基修士那清晰洞察、纤毫毕现的灵识。它更像是一种对周遭环境“整体氛围”变化的超常感知,一种模糊的“场”的信息反馈。
“弱化版的…灵识?”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沈星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炼气期修士能拥有类似能力,这显然是【精神力战法】带来的、超越此界常识的异变!
他按捺住激动,尝试着将这份“弱灵识”的感知向更远处延伸。如同在粘稠的液体中艰难地撑开一个无形的气泡,精神力迅速消耗。十丈之外,感知变得极其模糊、失真,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只能勉强感应到一些能量的大致轮廓和强烈波动。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感知,稍作休息时——
“弱灵识”的边缘,那笼罩在模糊水雾中的谷口方向,一个相对清晰、带着特定节奏的能量扰动,突兀地闯入了他的感知场!
那是一个人行走时,脚步落地产生的震动波,以及身体移动搅动空气形成的微弱气流扰动。这扰动带着一种沈星河极其熟悉的频率——一种刻意放重、带着几分虚张声势和跋扈意味的步伐节奏!
陈平!
沈星河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月光兰的银辉中骤然收缩,锐利如刀锋。心中警铃大作!这个时辰,陈平鬼鬼祟祟摸到这偏僻药田来,绝无好事!是来探查?还是又想到了新的刁难借口?亦或是……他察觉到了药田深处那尚未根除的隐患?
念头电转,身体却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唰!”
沈星河如同受惊的狸猫,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月光兰旁弹起。他看也不看谷口方向,转身就扑向木屋旁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几把豁了口的锄头、几个破旧的木桶。他动作迅捷如风,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笨拙和慌乱,随手抄起一把锄头,又踢翻了一个空木桶,发出“哐当”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老远。
他拖着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药田,看准一块靠近田埂边缘、长势格外旺盛、叶片肥厚得有些不自然的青禾草区域,抡起锄头就刨了下去!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庄稼汉特有的粗犷和蛮力,泥土飞溅,几株无辜的青禾草瞬间被刨断根茎,蔫了下去。
就在他锄头落下,溅起一片泥点的瞬间,谷口处,陈平那矮壮的身影踩着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陈平显然听到了刚才那声木桶翻倒的脆响和此刻锄头刨地的声音。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目光锐利地扫过整片药田,最终定格在正“手忙脚乱”刨地的沈星河身上。
“沈星河!”陈平的声音带着训斥的口吻,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这里搞什么名堂?弄这么大动静!”
沈星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锄头差点脱手。他慌忙停下动作,转过身,脸上堆起那副熟悉的、带着点木讷和惶恐的表情,微微躬着腰,眼神躲闪地看着陈平。
“陈…陈师兄?”他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被抓包”的紧张,“我…我没干什么…就是看这块草长得太旺,有点遮了旁边…想松松土,分分根…没想到惊扰了师兄…”他指了指脚下那片被他“摧残”过的地方,几株断草混在翻起的泥土里,显得格外凌乱。
陈平狐疑的目光在沈星河脸上和那片被刨过的土地上扫了几个来回。沈星河那副惶恐不安、笨手笨脚的样子,以及现场这“合理”的解释(过度茂盛需要分根疏苗是常见操作),似乎打消了他一部分疑虑。但他并未完全放松警惕,那双小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药田的其他角落,尤其是在那几块残留着焦黑痕迹的空地附近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月光下静静绽放的月光兰。
“哼,少给我耍花样!”陈平冷哼一声,语气依旧不善,但那股兴师问罪的劲头明显弱了些,“大半夜不修炼不睡觉,跑来折腾这些草?我看你是闲得发慌!这药田要是出了半点岔子,仔细你的皮!”
“是,是,陈师兄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休息,不敢再乱动了。”沈星河连连点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赶紧把锄头丢到一边,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陈平又扫视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尤其是没看到沈星河有偷偷采摘私藏灵草的迹象。他撇了撇嘴,脸上掠过一丝无趣和鄙夷。
“下个月的供奉,再加半成!”他丢下一句话,语气不容置疑,“峰里最近开销大,你这里长势好,多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别不识抬举!”
说完,他不再看沈星河的反应,仿佛多看这废物一眼都嫌晦气,转身背着手,迈着那虚张声势的步子,大摇大摆地沿着来路向谷口走去。脚步声和搅动空气的扰动,再次清晰地反馈在沈星河那尚未完全收回的“弱灵识”感知场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谷口之外。
直到那扰动的“噪音”彻底消失,沈星河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惶恐、木讷、卑微瞬间褪去,如同揭下了一张面具。月光下,他的眼神冰冷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怯懦?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那片被自己故意刨得一片狼藉的青禾草,又抬眼望向陈平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提前预警…果然有效。”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
这“弱灵识”,便是他在危机四伏的百草峰,在陈平这条毒蛇环伺之下,为自己构筑的第一道预警屏障!是黑暗中窥见危险的眼睛!虽然微弱,范围有限,消耗巨大,但它的价值,远胜于修为提升的那一丝力量。
他重新走回月光兰旁,盘膝坐下。这一次,他并未立刻开始引气淬体,而是再次将心神沉入识海,全力催动【精神力战法】。淡蓝色的光晕在识海中稳定流转,那份对环境的超常感知如同无形的涟漪,再次以他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
十丈方圆内,风声、虫鸣、露水滴落、草叶摩擦……一切细微的动静再次被清晰地捕捉、解析。他像一个精密的雷达站,无声地扫描着这片属于他的、危机四伏的领地。
突然,他的感知场边缘,靠近那几块残留焦黑痕迹的药田深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波动,如同水底潜流般一闪而逝!
那感觉极其微弱,稍纵即逝,带着一丝熟悉的、阴冷的“吞噬”意味!与之前焚毁病草根系时感知到的如出一辙!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霍然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那片焦黑的土地。月光兰的清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深处骤然凝聚的寒冰。
蚀骨虫…并未根除!它们只是潜伏得更深了!
刚刚因预警成功而获得的一丝掌控感,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陈平的贪婪刁难只是疥癣之疾,这潜伏在药田深处、伺机而动的阴毒虫豸,才是真正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山谷的风似乎更冷了,呜咽着穿过嶙峋的石缝,如同鬼哭。月光兰纯净的银辉依旧执着地亮着,却再也无法驱散沈星河心头那片沉甸甸的、比夜色更浓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