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粘稠的厚重感,沉沉地压在百草峰这片偏僻的山谷药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被晒暖后的微腥,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刻意掩埋后的草木灰烬气味。
沈星河背对着山谷入口,蹲在药田深处,粗糙的指尖拂过一株青禾草的叶片。叶片青翠饱满,脉络贲张,深绿的色泽在阳光下流淌着近乎金属的光泽,边缘甚至透出几分锐利感。然而,沈星河的目光却锐利如针,穿透了这繁茂的表象。
识海深处,【精神力战法】的被动光晕无声流转,将他本就敏锐的感知放大到极致。他正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温润绿芒——那是【治愈术】被极度稀释、逆转了方向的生命感应。这缕“生机探针”不再是滋养,而是如同最精密的生物雷达波束,被他谨慎地弥散在身周数尺内的空气和表层土壤中,编织成一张无形的、高度敏感的警戒网。
这张网,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神经末梢,严密监控着一切试图吞噬生机的异动。距离他彻底焚毁那几株染病的青禾草已过去数日,药田表面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生机勃勃。但沈星河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那几株病草根系深处残留的、阴冷而贪婪的吞噬感,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玉简里翻遍的虫害图鉴都找不到对应之物,这未知的威胁,让他如芒在背。
他无声地移动着,指尖的绿芒在田垄间悄然扫过。十亩药田,青翠欲滴,长势远超同侪,在一片略显萎靡的林田映衬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药田边缘,几处突兀的焦黑空地格外刺眼。那里寸草不生,泥土呈现出一种被高温彻底烧灼后的瓷化感,与周围旺盛的生机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那是他处理“隐患”后留下的疮疤,也是此刻他警戒网重点覆盖的区域。
就在这时,警戒网最边缘的一根“神经”,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阴冷的吞噬感,没有异常的生机流失,只有一种……存在。一种清冽、纯粹、带着天然草木亲和力的气息,如同山涧幽兰,悄然出现在山谷入口附近,正朝着药田方向移动。这气息平和内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瞬间触动了沈星河高度戒备的神经。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累了,缓缓直起身,顺手拔掉田埂边一株无关紧要的野草。但眼角的余光,已然如同最精密的镜头,无声地扫向气息传来的方向。
一抹素雅的青色,映入视野。
花辞镜。
她依旧穿着那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素净青衣,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如同山谷间一片行走的竹叶。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清冷气场所过滤,只留下柔和的光晕。她步履从容,沿着药田间的小径缓步而行,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的灵植,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沈星河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是她。那个在他初来乍到、对着濒死的月光兰束手无策时,一语道破关键,留下“灵力运用尚可,心细”评价的清冷少女。百草峰的真传弟子。
她怎么会来这片偏僻角落?是巧合,还是……?
花辞镜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她的目光掠过一片片长势良好的青禾草田,偶尔在几株格外茁壮的植株上停留片刻,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太多情绪。终于,她的脚步停在了沈星河负责的这片药田边缘。
她的视线,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首先落在药田中央那一片最为青翠、生机最为旺盛的区域。那里的青禾草,叶片宽厚如剑,深翠的色泽近乎墨绿,在阳光下油光发亮,茎秆粗壮得异乎寻常,灵力波动远超周围同类。沈星河甚至能感觉到她目光扫过时,空气中那无形的草木亲和力似乎与之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然而,那目光并未在繁茂处过多停留,仅仅一瞬之后,便如同精准的探针,骤然转向了药田边缘那几块刺目的焦黑空地。
花辞镜的目光,在那几块焦黑的空地上,凝固了。
不同于之前平静的审视,此刻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寒冬里凝结的冰晶,带着洞穿表象的寒意。那目光一寸寸地扫过焦土的边缘,烧灼后泥土特有的瓷化反光,以及周围一圈因高温而微微卷曲、发黄的草叶。她看得极其仔细,仿佛要从那灰烬的纹理中,解读出被烈火彻底抹去的秘密。
山谷里只有风掠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沈星河维持着弯腰拔草的动作,身体却微微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花辞镜那清冽的目光,在审视完焦土之后,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息。
“这几株青禾草,”清冷悦耳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默,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沈星河耳中。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去向如何?因何焚毁?”
来了!
沈星河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底层杂役弟子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迟滞感。他转过身,脸上是惯有的、带着几分木讷和恭顺的表情,微微垂着眼睑,避开了花辞镜那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回师姐话,”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弟子前几日例行巡查,发现这几株草叶上生有异斑,与寻常虫咬、病害皆不相同。斑点极小,色泽晦暗,隐有…阴冷之气。”他斟酌着用词,将“吞噬感”替换成了更符合外门弟子认知的“阴冷之气”。
“弟子不敢怠慢,想起玉简图鉴中曾提及,某些罕见恶疾初起时症状不显,却极具传染之能,一旦爆发,恐累及整片药田,甚至祸延他处。”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弟子修为低微,见识浅薄,无法辨识其根源,更无把握救治。思来想去,唯恐其扩散成灾,只得……忍痛焚毁,以绝后患。还请师姐明察。”
沈星河说完,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不再言语。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让它们显得平稳而带着一丝底层弟子面对上位者询问时该有的紧张。这番说辞,是他反复推敲过的。隐瞒了最关键的精神力探查细节和那诡异的吞噬感,但点出了“异斑”、“阴冷”、“罕见”、“传染”这些关键词,既解释了焚毁的行为符合“除害”的常识,又为未来可能的“蚀骨虫”爆发埋下伏笔,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虽能力有限但谨慎负责的杂役形象。
花辞镜静静地听着,清冷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她没有立刻追问那“异斑”的具体形态、色泽深浅,也没有质疑沈星河关于“传染性”的判断依据是否充分。仿佛那些细节,在她眼中并非此刻的重点。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沈星河一眼。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锐利,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要越过他谦卑的姿态和木讷的表情,看到他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隐藏的东西。这目光并不凌厉,却让沈星河感觉如同站在一面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寒潭之前,无所遁形,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沈星河几乎以为自己的伪装被看穿,对方要追问探查手段时,花辞镜却再次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问出的问题却出乎意料:
“你如何看待…草木生机?”
沈星河微微一怔。
草木生机?这个问题跳脱而宏大,与之前焚毁病草的务实询问形成了鲜明对比。他飞快地转动着思绪。花辞镜身为百草峰真传,精研《乙木长春典》,沟通万木生机是她的根本大道。她问这个问题,是考校?试探?还是真的想听一个底层杂役的看法?
无数关于草木生机的华丽辞藻、玄奥理论在脑海中闪过,那些都是他在藏书阁基础典籍里看到的。但直觉告诉他,照本宣科,绝非此女所愿。
沈星河微微垂下眼睑,目光似乎无意识地落在脚边一株普通的青禾草上。他的指尖,仿佛因为紧张而轻轻摩挲着粗糙的衣角。识海中,【治愈术】那温和却又蕴含着磅礴生命能量的本质,以及他这些日子以来无数次以精神力探针深入植物内部“体检”的感知,如同涓涓细流汇聚。
“弟子愚钝,”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似乎在努力组织着贫瘠的语言,“在弟子看来,草木生机……它不像是死物,倒像是一种……活水。”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更贴切的比喻。
“它在这草叶里,”他指了指脚下的青禾草,“在根须里,在茎秆里……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时时刻刻都在动,在流。从根须吸上来的土气、水气、灵气,混在一起,顺着看不见的‘管子’往上送,滋养每一片叶子。叶子吃饱了,吐纳呼吸,又把一些气散出去,一些气存下来……”
他描述得极其朴素,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像一个修士,更像一个老农在描述庄稼的生长。然而,他的语气却异常认真。
“哪里的‘管子’堵了、细了、破了,水(生机)流不过去,或者流得太急冲坏了‘管子’,或者干脆有外来的脏东西堵住了口子,偷喝了水……那地方,那株草,就要生病,就要蔫黄,就要枯死。”他抬起头,目光终于短暂地迎上了花辞镜清冷的眸子,里面是纯粹观察后的认真,“所以,弟子觉得,看护灵植,或许……最要紧的不是拼命给它灌水灌肥(指过度灌注灵力),而是让它里面的这股‘活水’流得顺畅,不多不少,不堵不泄,与外头的水(天地灵气)接得上,没有脏东西进来偷喝捣乱……大概,这就是一种……平衡?”
他最后用了“平衡”这个词,显得有些生硬,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又低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恭顺木讷的样子。“弟子见识浅陋,胡言乱语,让师姐见笑了。”
话音落下,山谷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风穿过草叶,发出沙沙的低语。
花辞镜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采。那不是惊讶,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的触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衣着寒酸的外门杂役,听着他那朴实得近乎粗鄙、却又直指某种核心的“活水论”与“平衡说”。
这与百草峰主流的、强调以精纯乙木精气滋养催发、引导草木灵性进化的理论截然不同。它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玄奥的感悟,只聚焦于生机本身作为一种能量流的动态属性——它的流动、它的通路、它的平衡与干扰。角度……独特得近乎诡异。这绝不像是一个只懂埋头苦干、见识浅薄的外门杂役能随口道出的见解。尤其是“平衡”二字,隐隐触及了《乙木长春典》中某些深奥的核心理念。
她目光的落点,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药田中央那片长势过分旺盛、灵力波动异常活跃的青禾草。这种“旺盛”,在她眼中,似乎并非全然是好事,隐隐带着一丝“流得过急”的意味,与沈星河口中“流得太急冲坏了管子”的描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呼应。
花辞镜沉默了数息。那清冷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底深处那丝异彩和随之而来的思索之色,却未能完全掩去。她再次深深地看了沈星河一眼,这一眼,比之前更加复杂,似乎穿透了他表面的木讷,看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矛盾?
“嗯。”她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没有评价,没有追问,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
她收回目光,视线最后掠过药田边缘那株静静绽放的月光兰。银叶簇拥着月白的花朵,纯净的清辉在午后阳光下显得内敛而坚定。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不再停留,青色衣袂微扬,转身便沿着来路离去。步履依旧从容,带着那种独特的、踩在无形节点上的韵律。
“勤加观察。”
三个字,清清冷冷,如同风送碎玉,清晰地飘入沈星河耳中。话音未落,那抹素雅的青色身影已飘然远去,很快消失在嶙峋山石的拐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谷里,只剩下沈星河一人,站在青翠与焦黑交织的药田之中。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层木讷恭顺的面具瞬间褪去,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花辞镜消失的方向。
“勤加观察……”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还残留着操控“生机探针”时的微妙触感。花辞镜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对自己的“活水论”没有驳斥,没有赞许,只有那一闪而过的意外和思索。最后那句“勤加观察”,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勉励,但结合她之前那穿透性的目光和聚焦于异常旺盛区域的视线……
这绝不是简单的路过和随口询问。
沈星河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那几块焦黑的空地旁,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瓷化的泥土。蚀骨虫的阴影尚未散去,一个身份更高、感知更敏锐的潜在观察者,似乎又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麻烦并未远离,反而如同山谷上方渐渐聚拢的薄云,悄然遮蔽了部分阳光,投下更深沉的阴影。他精心培育的这片青翠药田,此刻在眼中,更像是一个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漩涡中心。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片药田,最后落在那株月光兰上。纯净的月白银辉,在略显阴郁的山谷中,仿佛一盏微弱的警示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