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百草峰这片偏僻的山谷之上。白日里生机勃勃的药田,此刻只余下模糊起伏的墨绿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沉默着。风,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呜咽着穿过嶙峋的石缝,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

破败木屋的角落里,那株月光兰舒展着三片半透明的银叶,中心那朵小小的月白花朵,执着地散发着柔和纯净的清辉。这点微光,是这沉沉黑暗里唯一的锚点,映照着沈星河毫无表情的脸。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前几块灰扑扑、棱角粗糙的下品灵石——这是他本月被克扣后仅存的份例。劣质灵石表面布满了蜂窝般的微小孔洞和杂质沉淀的暗沉纹路,握在掌心,传递来的不是温润灵气,而是沉甸甸的、带着砂砾感的冰冷。

识海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幽幽悬浮,【精神力战法】的光晕稳定流转,辅助着冰冷而精准的计算。引气入体、维持功法运转、药田灌溉、基础护理、再加上【精神力战法】的感知预警……每月最低耗用至少六块标准下品灵石。而眼前这三块劣质品,顶多只值两块半。

入不敷出。

但这冰冷的现实,此刻却被一种更尖锐、更致命的紧迫感死死压住。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触碰那几处田埂边缘湿润土壤时的冰冷粘稠感——那微弱却顽固的、带着腐蚀性的阴冷气息!与柳莺月光兰下死虫黑灰的气息,与玉瓶中封存的那点不详残留,瞬间重合!

蚀骨虫!它们已经扩散到了自己的药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几颗毒种,悄无声息地扎根、潜伏。源头,直指后山那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蝶栖谷!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液,早已注满沈星河的四肢百骸。陈平的贪婪盘剥是疥癣之疾,这潜伏在药田深处、伺机而动的阴毒虫豸,才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知道如何对付它。否则,倾注心血培育的这片药田,连同他自己,都将在无声无息中被啃噬殆尽。

百草峰外门弟子所能接触的知识库——藏书阁,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沈星河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离开了药田。他刻意避开了主道,专挑偏僻小径,身形在嶙峋山石与稀疏林木的阴影中快速穿梭。识海中【精神力战法】的光晕流转到极致,将他的感知提升到极限。风声、虫鸣、远处守夜弟子的脚步声、乃至巡逻灵兽轻微的鼻息,都被清晰地捕捉、解析。他像一台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周遭环境,提前规避着一切可能的视线。这份源自“传奇系统”的微弱灵识预警,成了他在这步步惊心的宗门里,为数不多的依仗。

天衍宗外门藏书阁,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石殿,形如一只匍匐的巨龟,背甲上铭刻着繁复的符文,在夜色中流转着黯淡的微光,散发着古老而厚重的气息。巨大的石门紧闭,只有侧旁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门户开启,由两名气息沉凝的执事弟子把守。

沈星河在远处阴影中停下,取出自己的外门弟子身份玉牌。玉牌灰扑扑的,边缘有些磨损,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玉牌表面浮现出他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草”字印记,代表百草峰外门身份。权限等级,是最低等的“丁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脸上迅速覆盖上一层木讷和因深夜赶路而应有的疲惫。他低着头,快步走向那扇小门,将身份玉牌恭敬地递上。

左侧的执事弟子,一个方脸阔口的汉子,眼皮都没抬,接过玉牌随意往门旁一个凹陷的石槽里一按。石槽上铭刻的符文微微亮起,扫过玉牌,随即暗淡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轻响。

“丁下权限,”执事弟子懒洋洋地将玉牌丢还给沈星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只限一层东三区,虫豸毒物、基础病害典籍区域。两个时辰。不得喧哗,不得损毁玉简,不得以神识强行冲击禁制,否则后果自负。”

“是,多谢师兄。”沈星河接过玉牌,声音低哑,带着刻意的谦卑,微微躬身后,快步闪身进入门内。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灵气和微弱尘埃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浩瀚的“书海”所填充。一排排高达数丈的巨大石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整齐地延伸向大殿深处,一眼望不到尽头。书架上并非全是书册,更多的是密密麻麻、散发着各色微光的玉简,如同镶嵌在石壁上的星辰。穹顶极高,绘有玄奥的星图,几颗悬浮的照明石散发出柔和的冷光,勉强照亮下方这片知识的海洋。空旷的大殿深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是其他深夜苦读的弟子身影,显得渺小而孤独。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连脚步声都被某种阵法吸收了大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空旷感。

沈星河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记忆中的区域。东三区,靠近大殿边缘,书架相对低矮一些,玉简的光芒也黯淡许多,显然存放的是较为基础或偏门的内容。他目标明确,目光如电般扫过书架边缘悬挂的木牌标识:《玄天界常见虫豸图谱》、《百草毒物精解》、《灵植病害百症》、《南疆蛊谱(残卷)》……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枚标注着《玄天界常见虫豸图谱》的青色玉简。玉简入手微凉,带着玉石的润泽。他寻了一处光线昏暗、远离其他人的角落石凳坐下,将玉简贴在眉心。

嗡!

微弱的灵力注入,意识瞬间被拉入一片由光影构筑的立体空间。无数虫豸的影像悬浮其中,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噬金蚁狰狞的口器、腐草蛉透明的翅膀、地脉蠕虫环节状的躯体、甚至能分泌麻痹毒素的幻影蛾……海量的信息流如同瀑布般涌入脑海,被【精神力战法】加持的思维高速运转、分门别类地筛选着。

“形态比对:透明、微小、米粒大小……无匹配。”

“口器特征:尖锐、穿刺型……类似‘吸髓蚊’,但吸髓蚊体色暗红,且无遇光即死、化气消散特性……排除。”

“活动习性:潜伏土壤、根系深处、吞噬生机……类似‘地枯蛴螬’,但地枯蛴螬体表有硬壳,行动迟缓,无透明特征……排除。”

沈星河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庞大的信息库中高速穿梭。一个又一个可能的选项被提出,又被更详尽的资料无情否决。他眉头越皱越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玉简中的信息详尽,却唯独没有那种近乎无形、遇强光生机即湮灭的诡异小虫!

换!《百草毒物精解》!

意识空间切换。这次是各种形态的毒物、毒草、以及它们造成的病状图谱。色彩斑斓的毒瘴、形态诡异的毒蕈、各种植物叶片上出现的枯萎、腐烂、异变的斑纹……信息流再次冲刷。

“毒素特性:阴冷、粘稠、具有吞噬、湮灭生机效果……无直接匹配毒源描述。”

“病征表现:植株急速灰败、生机断绝……类似‘蚀心腐骨瘴’或‘九幽寒毒’,但瘴气肉眼可见,寒毒会留下霜冻痕迹,且无微小虫体伴随……排除!”

时间在无声的检索中飞速流逝。沈星河的脸色越来越沉。他如同一个在茫茫沙海中寻找特定沙粒的旅人,每一次满怀希望的挖掘,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失望和焦灼。

《灵植病害百症》——无匹配!

《南疆蛊谱(残卷)》——记载了几种诡异蛊虫,有化气遁形的,但形态特征、活动方式、宿主表现均与透明小虫迥异!

《幽冥异兽考(摘录)》——里面描述的域外魔物倒是凶残诡异,但体型巨大,动辄吞山噬岳,与小虫的微观潜伏天差地别!

《上古灾疫录(残篇)》——语焉不详,只提到几次席卷天地的“无形之灾”,生灵枯寂,大地死寂,却无具体形态描述,更像是某种法则层面的灾难,而非具体虫豸!

一枚枚玉简被拿起,又在他眉心停留后黯然放下。沈星河的动作越来越快,指尖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几乎翻遍了东三区所有与虫、毒、病害沾边的玉简!汗水浸湿了他内里的衣衫,在藏书阁恒定的低温中带来一阵阵寒意。

没有!完全没有!

那近乎透明的形态,那遇强光即化为阴冷黑气湮灭的特性,那对植物生机贪婪而隐蔽的吞噬……在浩如烟海的外门典籍中,竟找不到一丝一毫与之相符的记录!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沈星河猛地靠向冰冷的石壁,后背传来坚硬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冷却了一瞬。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识海中因长时间高强度运转【精神力战法】而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权限不够……”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天衍宗等级森严。外门弟子,定下权限,能接触的只是最基础、最公开、最无害的知识。那些真正涉及宗门隐秘、禁忌存在、或者来自九域三荒核心势力的绝密情报,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摆在外门藏书阁?

这蚀骨虫,绝非寻常灵植病害!它极有可能涉及某种禁忌!某种被刻意掩盖、封锁在更高权限区域,甚至可能只存在于内门秘藏、乃至天衍宗核心档案里的恐怖存在!

花辞镜!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那个气质清冷、行踪飘忽、腰间挂着内门“灵”字玉牌的女子!她两次出现在自己药田附近,第一次主动询问那几株被焚毁的“病草”,第二次更是意味深长地留下“勤加观察”四个字!她那穿透性的目光,仿佛能轻易看穿药田表面繁茂之下的异常……她绝非普通内门弟子!

她是否……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以她的身份和权限,是否有可能接触过关于这种诡异虫豸的记载?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警惕与寒意。试探一位身份明显不一般的内门弟子,而且是关于这种可能涉及宗门禁忌的诡异虫害,风险何其巨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若与这虫害有关……那更是自投罗网!

“呼……”

沈星河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冰冷和沉重尽数排出。他睁开眼,眼底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那寒潭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

他缓缓站起身,将最后一枚毫无用处的玉简放回原处,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木讷的僵硬。他不再看那些浩如烟海的书架一眼,转身,低着头,沿着来时的路径,沉默地走向藏书阁那扇窄小的出口。

再次经过守门的执事弟子时,对方依旧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沈星河默默递还了身份玉牌,低声道了句“有劳师兄”,便快步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山石小径上,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薄冰之上。蚀骨虫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他和他的药田。藏书阁的徒劳无功,非但没有打消疑虑,反而将这份未知的恐怖,推向了更深、更禁忌的深渊。

他必须找到答案。而花辞镜,似乎成了这绝望黑暗中唯一可能存在的、极其危险的缝隙。

该如何撬开这道缝隙?

沈星河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精神力战法】的光晕在识海中明灭不定,冰冷地分析着每一种可能的接触方式、每一句话可能带来的后果、每一种试探背后隐藏的风险与机遇。像在布置一场生死攸关的棋局,对手强大而未知,而自己手中可用的棋子,寥寥无几。

当他终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那片偏僻的山谷药田时,天边已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黑夜即将走到尽头。

破败的木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着。角落里,那株月光兰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月白的花朵微微收拢,散发的清辉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汹涌的黑暗彻底吞没。

沈星河站在木屋前,目光扫过在黯淡天光下呈现出死寂墨绿色的药田轮廓。那看似平静的青翠之下,危机四伏。而更大的未知与禁忌的阴影,已从藏书阁的典籍空白处,延伸到了现实之中,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更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科学”方案,去接近那个名为花辞镜的危险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