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龟裂的河床烤出蜃气,扭曲了远处沙丘的轮廓。穆清歌拖着伤腿在滚烫的页岩上爬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血痂。三天了,自从逃离那个救命的洞窟,身后的追兵就像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触到的是血腥味。肩头的箭伤开始溃烂,散发着腐肉与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昨夜用苦艾草敷伤口时,她看见溃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那支箭上淬的恐怕不止蛇毒。
玉符贴着胸口发烫,像块烧红的炭。每当月升时分,那些神秘的纹路就会在皮肤上烙下灼痕,但同时也带来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她能在沙漠寒夜中保持体温。此刻它却沉寂如石,仿佛在积蓄力量。
"向西方去..."穆清歌沙哑地重复着壁画上的预言,声音像砂纸摩擦。她眯眼望向天际,沙尘暴正在地平线上聚集成灰黄色的高墙。这场风暴会抹去她的足迹,也会要了她的命。
一块风化的岩柱投下可怜的阴影。穆清歌蜷缩在阴影边缘,从腰间解下皮水囊。这是她在某个废弃烽燧里找到的,囊底只剩两口混着沙子的浊水。她小心地抿了半口,喉咙却像着了火似的灼痛起来。
恍惚间,她看见父亲站在沙丘上朝她招手。那是去年冬至祭典时的打扮,绣着星轨的靛蓝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穆清歌知道这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穿过虚影的刹那,父亲的面容突然变成堂妹穆雨插着箭矢的咽喉。
"不!"她猛地后仰,后脑勺磕在岩柱上。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但随即是更猛烈的眩晕。玉符突然剧烈发烫,烫得她不得不把它掏出来放在掌心。
玉面上的纹路像活物般蠕动起来,组成全新的图案:一只沙狐正朝她龇牙。穆清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右侧沙地传来窸窣声。一只真正的沙漠狐从岩缝里钻出来,金棕色的皮毛上沾着新鲜血迹。
畜生。她本能地摸向靴筒里的匕首,却摸了个空——那把镶着穆氏族徽的短刀早就在逃亡路上遗失了。沙狐没有进攻,反而歪头打量着她,突然转身朝某个方向跑去,又停下来回头看她。
玉符的灼热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穆清歌突然明白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跟上沙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溃烂的伤口渗出脓血,在沙地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沙狐带着她绕过三座新月形沙丘,停在一处背风的洼地。那里有丛半枯的骆驼刺,刺丛下隐约露出陶罐的轮廓。穆清歌跪下来刨开沙土,挖出个密封的陶瓮。掀开盖子时,浓郁的酒香混着药草味扑面而来。
"这是...藏酒?"她颤抖着捧起陶瓮。西域商队常在路上埋这种药酒,既是贸易品也是救命物资。沙狐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下串小巧的脚印通向远方。
第一口酒液呛得她咳嗽不止,但随后的暖流让麻木的四肢恢复了知觉。穆清歌发现瓮底沉着几根人参和雪莲,还有她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玉符的灼热渐渐平息,纹路恢复成最初的模糊图案。
风暴越来越近,风里开始夹杂着砂砾。穆清歌用最后力气刨出个浅坑,把自己和陶瓮埋进沙子里,只留条缝隙呼吸。这是父亲教她的沙漠求生法——表层流沙会被风暴卷走,底下的反而安全。
黑暗降临得比想象中快。狂风嘶吼着撕扯她的藏身处,沙粒从缝隙灌进来,像无数细小的针。穆清歌紧紧抱住陶瓮,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另一种声响:马蹄铁撞击碎石的清脆声响。
追兵?她浑身绷紧,却听见马蹄声在风暴中忽远忽近,似乎也在寻找避风处。玉符突然发出刺目的蓝光,照亮了她满是沙尘的脸。在光芒闪烁的间隙,她看见沙地上浮现出几行发光的文字:
"当黄沙遮蔽天日时,骑白蹄黑马的人会带来生机。"
马蹄声近在咫尺。穆清歌屏住呼吸,看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冲破沙幕。马背上的人裹着深灰色斗篷,风帽下只露出线条锋利的下巴。他勒住缰绳,马蹄在离她藏身处不到三尺的地方踏出深坑。
"怪事。"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西域少有的官话口音,"沙狐引路,蓝光指人,今天这风暴倒是热闹。"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像沙漠鹰隼般利落。穆清歌看见他靴筒上别着把镶红宝石的匕首——是楼兰王室赏赐给贵客的样式。男人蹲下来扒开浮沙,风帽被狂风掀起,露出张被晒成小麦色的年轻面孔。剑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看到穆清歌时微微睁大。
"哟,还是个漂亮的小沙鼠。"他吹了声口哨,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沙子,"能说话吗?"
穆清歌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咳出带血的沙粒。玉符的光芒突然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裹进带着松木香的斗篷,然后腾空而起。
梦境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燃烧的穆氏族徽,看见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举起滴血的刀,看见沙海深处缓缓开启的石门。有个声音在梦境深处低语:"第三个月圆之夜..."
再次醒来是因为颠簸。穆清歌发现自己横趴在马背上,胃部顶着马鞍,每次颠簸都让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男人哼着古怪的小调,歌声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水..."她嘶哑地开口。
歌声戛然而止。男人勒住马,从鞍袋里取出个银质扁壶。壶嘴凑到唇边时,穆清歌尝到清甜的雪水味道,还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慢点喝,小沙鼠。"男人用拇指擦去她嘴角的水渍,"你肩上的伤再拖半天就该见阎王了。"
穆清歌努力聚焦视线,发现天色已近黄昏。风暴早已过去,沙漠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男人腰间挂着个青铜罗盘,指针却始终指向她怀里的玉符。
"我叫贺兰朔。"他突然说,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头的伤口,"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救你一命。"
穆清歌想说话,却被一阵剧咳打断。咳出的血沫里带着黑色颗粒,像极了父亲药典里记载的"黑心散"中毒症状。贺兰朔的表情变得严肃,他掀开斗篷一角查看她的伤口,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蛇吻箭加黑心散,这是多大仇。"他从马鞍袋里取出个珐琅小盒,"忍着点,接下来的滋味可比死难受。"
盒子里是种半透明的膏体,抹在伤口上时像烧红的铁签捅进骨髓。穆清歌咬破了嘴唇才没惨叫出声,眼前炸开无数彩色光斑。玉符突然变得滚烫,那些光斑在她视野里重组,变成清晰的画面:贺兰朔站在新月城的城墙上,背后是漫天箭雨。
预知的画面一闪而逝,但足以让穆清歌浑身紧绷。贺兰朔注意到她的异常,琥珀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怎么,我的药配不上穆家大小姐的千金之躯?"
他知道她的身份。穆清歌瞳孔骤缩,挣扎着想下马,却被一阵眩晕击倒。贺兰朔轻松按住她,笑声里带着玩味:"别紧张,我只是恰巧认得穆家的族徽——你靴子内侧那个刺绣,虽然被血糊了一半。"
马蹄突然踩空,穆清歌感觉身体腾空而起。贺兰朔抱着她跃下马背,落在个半掩在沙丘后的石屋前。屋顶的茅草早被风刮走大半,但石墙还算完整。门框上刻着古老的符文,和她玉符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旧神祠。"贺兰朔踢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沙漠里的流浪者都知道这种地方不能久留,不过..."他看了眼开始泛红的月亮,"今晚例外。"
穆清歌被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贺兰朔熟练地生起火堆,火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从行囊里取出个铜壶,倒入清水和几种干草药。煮沸的气味让穆清歌想起父亲配制的安神汤。
"喝了能让你好受些。"贺兰朔递来木碗,突然抓住她掏玉符的手,"不过我建议你别在月圆之夜玩这个——除非你想再引来个黑沙帮。"
穆清歌猛地抬头,在对方带笑的眼睛里看到了然的神色。这个自称贺兰朔的男人,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多。她握紧玉符,感受着它随月升逐渐增强的脉动,想起壁画上那句未完的预言:
"当血月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