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黎明前的寒意渗入骨髓。穆清歌裹紧贺兰朔丢给她的狼皮大氅,看着他将帐篷拆解成捆。男人动作娴熟得不像游侠,倒像军旅出身的辎重兵——每根绳索都盘成固定大小的圈,驼毛毡按纹理折叠,最后用皮带捆成便于马背携带的包裹。

"会骑马吗?"贺兰朔头也不抬地问。

穆清歌摇头。穆家以神谕术闻名,族中子弟多习文墨药理,鲜少精于骑射。贺兰朔啧了一声,从行囊里抽出条靛蓝色布带:"蒙上眼。"

"为什么?"

"除非你想让黑沙帮的斥候发现,穆家大小姐正往新月城去。"他指尖一弹,布带像活蛇般缠上穆清歌的眼睛,"白蹄黑马在西域太显眼。"

黑暗降临的刹那,玉符在掌心微微震动。穆清歌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三个披着沙色斗篷的人伏在远处沙丘上,手中劲弩闪着寒光。画面一闪而逝,但足够让她浑身紧绷。

"东北方有埋伏。"她脱口而出。

贺兰朔系布带的手顿了顿:"确定?"

"三把弩,沙丘背风面。"

布料摩擦声停止。穆清歌听见贺兰朔轻轻抽出匕首的声响,接着是皮革与金属相触的细响——他在给弩机上弦。

"神谕术?"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松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穆清歌没有回答。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穆氏血脉的秘密绝不能外泄。玉符再次震动,这次她看到的是沙暴——遮天蔽日的黄沙正从西北方席卷而来,速度远超寻常。

"沙暴要来了。"她扯下布带,"比预计的早。"

贺兰朔眯眼望向天际。此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西北方的天空还是一片静谧的深蓝,看不出任何异常。但他没有质疑,反而快速收起刚拿出的水囊,将行囊捆得更紧。

"你最好没看错。"他翻身上马,伸手拉穆清歌,"否则我们错过水源补给点,接下来两天都别想喝水。"

马背比想象中颠簸。穆清歌紧抓着鞍环,感受着黑马肌肉在掌下的律动。贺兰朔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平稳得不像即将面临危险的人。

"抓紧。"他突然夹紧马腹,黑马如离弦之箭冲向西南方——与新月城方向呈钝角。

风骤然变大。穆清歌回头望去,方才还晴朗的西北天际此刻已腾起黄褐色的沙墙,像被无形巨手推动的海浪,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湛蓝的天空。更可怕的是,沙暴前端出现了罕见的滚地云——那是沙漠旅人最恐惧的"沙鬼啸",能在一刻钟内将驼队撕成碎片。

"低头!"

贺兰朔猛地按下她的脑袋。黑马跃过一道干涸的河床,落地时前蹄打滑,差点把两人甩出去。穆清歌的膝盖狠狠撞上岩石,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玉符在此时变得滚烫,纹路闪烁如呼吸。

"前面有岩洞!"她忍着痛指向左前方。

贺兰朔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那里只有连绵的沙丘,哪有什么岩洞。但黑马却突然转向,朝着看似毫无遮蔽的沙坡狂奔。就在沙暴即将吞没他们的刹那,穆清歌看见贺兰朔从腰间摸出个青铜小镜,对着阳光晃了晃。

沙坡突然"裂开"了。

那是个被幻术遮掩的岩洞入口,粗糙的石门上刻着与玉符相似的纹路。黑马前蹄刚踏进洞口,沙暴便轰然撞上坡顶,数以吨计的沙粒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洞口掩埋了大半。

黑暗笼罩了一切。穆清歌听见贺兰朔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黑马不安的响鼻。她摸索着想下马,却被贺兰朔按住肩膀。

"别动。"男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地方不对劲。"

某种阴冷的气息从岩洞深处渗出来,像蛇信般舔过裸露的皮肤。穆清歌的玉符突然自动浮起,悬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散发出幽蓝的光芒。借着微光,她看见岩壁上布满了细密的刻痕——不是古蜀文,而是更古老的、像是用猛禽爪子硬生生抓出来的符号。

"沙民遗迹。"贺兰朔低声说,"比古蜀文明还早两千年。"

玉符的光芒照亮了前方十步之内的甬道。地面铺着某种泛着珍珠光泽的骨片,每块都刻着人眼图案。穆清歌数到第七块时,发现骨片上的瞳孔突然转向了她。

"别看地面!"贺兰朔一把捂住她的眼睛,"那是活祭者的膝盖骨,会摄魂。"

黑马突然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贺兰朔死死拽住缰绳,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青铜匣子上。穆清歌感到玉符在剧烈震颤,某种无形的压力从甬道深处涌来,像是千万个声音同时在耳边低语。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能听懂那些"语言"——那不是任何人类语系,而是沙漠本身的声音:风蚀岩柱的呜咽,流沙移动的窸窣,还有地底暗河冲刷骨骼的潺潺。

"它们在说什么?"贺兰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穆清歌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复述那些"话语":"...第三滴血落在青铜镜上时...王冠会从沙海中升起..."

贺兰朔突然勒住黑马。前方甬道尽头是个圆形石室,中心立着块两人高的菱形水晶。更诡异的是,水晶里封着个穿古蜀服饰的女子,面容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她手中捧着个与贺兰朔青铜匣子一模一样的容器,只是完整无损。

"穆清歌。"贺兰朔的声音变得古怪,"看她的脸。"

玉符的光芒照在水晶上,折射出七彩光斑。穆清歌终于看清了女子的容貌——那分明是二十年后的自己!同样的杏眼,同样的唇形,连右眉梢那颗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幻象..."她艰难地吞咽着,"沙民遗迹会反映人内心最深的恐惧。"

话音刚落,水晶中的女子突然睁开了眼睛。鲜红的瞳孔直视穆清歌,嘴角缓缓咧开到耳根,露出满口鲨鱼般的尖牙。穆清歌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因为女子手中的容器突然炸裂,无数黑甲虫如潮水般涌出水晶——

贺兰朔的青铜镜闪过一道金光。所有幻象在刹那间消散,岩洞恢复了普通洞穴的模样,只有地上散落的几块兽骨证明刚才的诡异并非全然幻觉。黑马喘着粗气,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你带了穆家的'破幻镜'?"穆清歌声音发颤。

贺兰朔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重归平静的甬道深处。沙暴的呼啸声透过岩壁传来,像某种巨兽的喘息。玉符的光芒渐渐暗淡,最终落回穆清歌掌心,变得冰凉。

"那不是幻象。"贺兰朔突然说,"至少不全是。"

他从怀中取出半块残破的皮卷,上面用银朱画着幅地图。穆清歌认出那是新月城附近的地形,但多了许多现代地图上没有的标记。其中一个红圈正好覆盖他们现在的位置,旁边标注着古蜀文:"镜像之间"。

"沙民相信每个重要选择都会创造平行世界。"贺兰朔收起皮卷,"刚才那个,可能是某个时空里成为祭品的你。"

岩洞突然剧烈震动,顶部落下细碎的沙石。黑马受惊扬起前蹄,差点把两人甩下去。贺兰朔猛拉缰绳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甬道冲去。穆清歌紧握玉符,感受到某种古老的力量正在苏醒——不是来自岩洞,而是来自他们头顶的沙暴。

"抓紧!"贺兰朔一夹马腹,黑马如箭般冲向被沙掩埋的洞口。

就在他们即将撞上沙墙的刹那,玉符爆发出刺目蓝光。沙粒像被无形之手拨开,让出一条狭窄通道。黑马四蹄腾空跃出岩洞,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整个沙坡塌陷下去,将古老的秘密永远埋葬。

沙暴已经过去,但天空仍泛着不祥的昏黄。穆清歌回头望去,新月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在尘雾中若隐若现。更近处的沙地上,三具身披沙色斗篷的尸体呈放射状倒伏,每具后心都插着支黑羽箭。

"你的埋伏?"她轻声问。

贺兰朔轻笑一声,抖开缰绳:"黑沙帮树敌太多。"他指了指新月城方向,"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不过..."突然转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眯起,"进城前我们得谈谈条件。"

穆清歌的玉符突然发烫。这次她看到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贺兰朔站在燃烧的穆家祠堂外,手中握着滴血的剑。画面一闪而逝,但足以让她浑身冰凉。

"什么条件?"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风卷着沙粒掠过马鞍。贺兰朔望向远方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像是透过新城看到了别的什么。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穆清歌从未听过的肃杀:

"我要你帮我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