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意识慢慢回归时,许清栀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
她睁开眼,感觉到不对。
手下意识地覆上小腹。
那里空荡荡的,之前微微隆起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平坦的、冰冷的一片。
她缓缓转过头,看见床边铜盆里浸着的布巾,染着暗红色的血。
“孩子……”
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
那个在她肚子里待了三个多月的小东西,那个会在她摸肚子时轻轻回应的小生命。
在她想着要带他走、要给他一个家的时候没了。
许清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以为心死过一次就不会再痛了,可原来不是。
痛会换一种方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冷得她浑身发抖。
有丫鬟端药进来:
“姑娘,该喝药了。”
她没反应。
丫鬟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出去了。
许清栀睁着眼看着帐顶,外面传来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直到门被用力推开。
裴司夜站在门口,脸色沉得吓人。
他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起来。去给月儿赔罪。”
许清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说话。
裴司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我让你起来!”
许清栀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然后她一点点但极其用力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裴将军,您前几日掉河里,是不是脑子进水没倒干净?’
裴司夜瞳孔一缩,似是不敢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继续说:
“是她推的我,我为何要向她赔罪?”
“月儿心思单纯善良,怎么可能推你?”
裴司夜声音冷硬:
“许清栀,我看你是病糊涂了。”
许清栀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单纯善良?裴司夜,你的孩子没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再怎么蠢,再怎么不堪,也不会拿自己孩子的命去害她。”
裴司夜的表情僵了一瞬。
但只是一瞬。
“不管你怎么说,月儿如今高烧不退,太医说是受惊过度。”
他移开视线,冷酷宣判:
“城南慈恩寺的平安符最灵验,你去给她求一个。三千级台阶,一步一跪,才显诚心。”
许清栀笑得更厉害了:
“我不跪。”
裴司夜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这由不得你。我会派人看着你。什么时候求到平安符,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门外守着四个侍卫。
许清栀被半扶半拖地带出公主府,送上马车。
一路颠簸,她始终闭着眼。
直到马车停下。
她掀开车帘,看见那座山,长长的石阶根本望不到头。
那个曾经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说“以后我护着你”的人。
现在要她拖着刚刚小产的身子,一步一跪,去给害死他们孩子的女人求平安。
真可笑。
许清栀扶着车辕,慢慢走下来。
膝盖还在发软,小腹还在一抽一抽地疼。
但她站得很直。
“开始吧。”
领头的侍卫面无表情。
许清栀看着那漫长的台阶。
明天就是第十天了。
断魂崖,子时,玄青会来。
她要活着离开,活着重新开始。
她撩起裙摆,在第一个台阶前跪下,额头触地。
然后起身,迈上第二级,再跪。
膝盖撞在粗糙的石阶上,很快就磨破了。
血渗出来,染红了裙摆。但她没停。
一级,又一级。
天色越来越暗,她数着,小腹的疼痛却越来越剧烈。
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流下来,浸湿了里裤。
旁边的侍卫皱了皱眉,其中一个低声道:
“头儿,她好像……”
“将军只说要平安符。继续。”
领头的打断他。
许清栀咬着牙,又上了一级。
血越流越多。
她低头看了一眼,裙摆已经红了一大片。
终于,在第八百多级的时候,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个侍卫下意识扶住她。
许清栀靠在他手臂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她喘着气,看了一眼还遥远的山顶,推开侍卫:
“我自己来。”
“你这样不行,我去禀告将军。”
许清栀抓住他的手腕:
“我没事。继续。”
她不要他的怜悯。
不要他施舍的关心。
剩下的两千多级,许清栀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跪完的。
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只能凭着本能重复动作:
跪下,磕头,起身,再上一级。
膝盖上的皮肉早就磨烂了,和布料粘在一起,每动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
终于在子夜时分,她跪完了最后一级。
寺庙的山门紧闭。
她叩了许久,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看见她满身是血的样子吓了一跳。
许清栀声音嘶哑:
“求平安符,给……林皎月姑娘。”
小沙弥犹豫片刻,还是进去取了。
那符很小,许清栀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却像有千斤重。
她攥紧符咒,转身下山。
不用再跪了,但每走一步,膝盖都像有刀子在割。
血顺着小腿往下流,在石阶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红痕。
走到山脚马车旁时,天已经微亮。
她扶着车辕,一点点挪上车。
马车启动时,她靠在车厢壁上,终于松开一直紧咬的牙关。
疼,浑身都疼。
但更疼的是心里那个地方。
曾经装着爱,装着期待,装着对未来的幻想。
现在什么都没了。
不过空了也好,才能装进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