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暗夜启程
周四的黄昏来得特别早。
下午五点半,东州市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暗沉的紫红色,像一块淤青。乌云低垂,却没有下雨,只是把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压抑的闷热中。空气凝固得像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何隐站在皇后酒吧三楼的窗前,看着后巷里逐渐亮起的路灯。他的手环——那个黑色的定位器——在手腕上发出规律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震动,像一颗在皮肤下跳动的心脏。
门被推开,刀疤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准备得怎么样了?”刀疤强把包放在床上。
“准备好了。”何隐转身。
刀疤强打开旅行包,里面是一套深灰色的运动服,一双黑色运动鞋,还有一件黑色的薄款冲锋衣。衣服都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识,像是从批发市场买来的地摊货。
“换上吧。”刀疤强说,“记住,不要穿任何有个人特征的衣服,不要戴手表,除了这个手环。”
何隐拿起衣服,走进卫生间换装。运动服很合身,鞋子稍微有点大,但垫上鞋垫后刚好。他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深灰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更瘦削,也更不起眼。脸上的伤疤已经淡了很多,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唯一显眼的是眼神——太锐利,太警觉,不像一个普通的送货员。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练习放松面部肌肉,让眼神变得柔和一些。这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在危险的环境中,要让自己看起来普通,无害,像背景的一部分。
换好衣服出来,刀疤强递给他一个腰包:“里面有两千块现金,一部一次性手机,还有一把小刀。现金是应急用的,手机只能打三个号码:我、阿龙、九爷。小刀是最后的手段,能不用就不用。”
何隐接过腰包,系在腰间。腰包很轻,但里面的东西每一样都可能决定生死。
“还有这个。”刀疤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上面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是仓库的钥匙,一把是车的钥匙。车停在酒吧后门,是一辆灰色的五菱面包车,车牌尾号347。车况一般,但开起来没问题。”
何隐接过钥匙,握在手心。金属冰凉的温度让他清醒了一些。
“最后,”刀疤强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一遍任务流程。”
何隐闭上眼睛,脑海中的地图清晰浮现:“晚上十一点,东港码头13号仓库。对暗号:‘老鬼要的货到了。’对方回应:‘等了三更天。’然后拿到箱子,确认箱子完好。开车前往锦绣山庄18号别墅,把箱子交给开门的人。拿到收据,返回皇后酒吧。”
“如果暗号对不上?”
“立刻离开,不要犹豫。”
“如果箱子里有异常声音?”
“不打开,直接问老鬼。”
“如果路上被跟踪?”
“先确认是否真的被跟踪。如果是,不直接回目的地,绕路甩掉尾巴。”
“如果甩不掉?”
“去人多的地方,打电话求助。”
“如果对方动手抢货?”
“保命第一,货可以丢。”
刀疤强点点头:“很好,都记住了。现在,最后检查一遍。”
何隐从头到脚检查自己:衣服没有口袋,没有可能掉落的东西。鞋子鞋带系紧,不会松脱。腰包扣牢,不会晃动。手环在手腕上,定位正常。钥匙在手里,手机和小刀在腰包里。
“检查完毕。”他说。
刀疤强看了看表:“六点二十。离出发还有四个多小时。九爷要见你最后一面。”
二楼办公室,九爷不在喝茶,也不在看报纸。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听到脚步声,他没有转身。
“来了。”
“九爷。”何隐站在门口。
“进来,把门关上。”
何隐关上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盏盏亮起,像在黑色天鹅绒上撒了一把碎钻石。
“紧张吗?”九爷问。
“有点。”何隐诚实地说。
“紧张是好事。”九爷转身,手里拿着一支雪茄,但没有点燃,“紧张让人保持警惕。只有不怕死的人才不紧张,而不怕死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不是之前装手环的那个,而是更小的一个,黑色丝绒材质。
“打开看看。”
何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色的戒指,造型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只是戒指内侧刻着一个很小的数字:9。
“戴上。”九爷说。
何隐拿起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
“这是什么?”
“一个信号。”九爷说,“在这个圈子里,有些人认得这枚戒指。看到它,就知道你是九爷的人。有时候,这能帮你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何隐转动戒指,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但也要小心,”九爷补充,“也有人专门找戴这枚戒指的人麻烦。所以,除非必要,不要主动展示它。”
“明白了。”
九爷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何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因为我有软肋。”何隐说。
“这是原因之一。”九爷点点头,“有软肋的人可控,但也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你有底线。”
何隐抬头。
“我观察你很久了。”九爷说,“从你在青阳巷救人开始。你有能力,但不滥用。你需要钱,但不贪婪。你有愤怒,但能控制。在这个圈子里,有底线的人不多,但有底线的人才能走得远。”
何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晚的任务,表面上只是一次简单的送货。”九爷继续说,“但实际上,这是一次测试。测试你的能力,也测试你的忠诚。如果你通过了,以后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报酬。如果你妹妹后续需要手术,费用我包了。”
这个承诺太沉重了。
“为什么?”何隐问,“我只是个新人。”
“因为我看好你。”九爷看着他,“这个圈子需要新鲜血液,需要聪明人,需要有底线的人。你可能是那个人。”
何隐沉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成为那个人。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九爷摆摆手,“去休息吧。十点半出发,刀疤强会送你到码头附近。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何隐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九爷叫住他:
“何隐。”
他回头。
“活着回来。”九爷说,声音很轻,“你妹妹在等你。”
那一刻,何隐在九爷眼中看到了一丝真实的关切,不是老板对员工的,更像长辈对晚辈的。
“我会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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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何隐回到房间。他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城市声音。远处的车流声,近处酒吧隐约的音乐声,偶尔的警笛声,还有楼上某个房间传来的电视机声音。
一切都很平常。
但他的心跳很快,手心出汗。
他拿出那枚硬币——父亲留给他的那枚,边缘已经变形的硬币。在黑暗中,他摩挲着硬币的表面,感受那些划痕和凹陷。
正面,顺利。
反面,困难。
他抛起硬币,硬币在空中翻转,然后落回手心。
没有看。
因为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去。
他把硬币放回口袋,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预演每一个环节:开车,停车,进仓库,对暗号,拿货,上车,开车,到达,交货,返回。
每一步都清晰,但也可能每一步都出错。
九点半,敲门声响起。
“何隐,该走了。”刀疤强的声音。
何隐起身,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然后打开门。
刀疤强和阿龙都在门外。阿龙换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看起来比平时更精干。
“我跟在后面。”阿龙说,“你感觉不到我,但我在。”
“谢谢。”何隐说。
“不用谢,只是工作。”阿龙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保持冷静。”
三人下楼,从后门离开。后巷里停着两辆车:一辆灰色的五菱面包车,一辆黑色的SUV。
“你开面包车。”刀疤强把车钥匙递给何隐,“我跟在你后面,送你到码头附近。然后你就按计划行事。”
何隐点点头,拉开车门。面包车里面很干净,座位有些破旧,但仪表盘显示油是满的。他发动引擎,引擎声平稳。
刀疤强上了SUV,阿龙上了另一辆车——一辆普通的白色轿车,停在更远的地方。
三辆车缓缓驶出后巷,融入夜晚的车流中。
晚上十点的东州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何隐开着面包车,跟在刀疤强的SUV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风带着城市的味道:烧烤摊的烟火气,汽车的尾气,还有远处海风的咸味。
经过医院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603病房的窗户还亮着灯,何欣应该还没睡。他想给她发条短信,但忍住了。现在不能分心。
车子继续前行,驶向城市的东北角。越靠近码头,街道越冷清,灯光越稀疏。路边的店铺逐渐变成仓库和工厂,行人越来越少,只有偶尔驶过的货车。
十点四十,刀疤强的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何隐停在他后面。
刀疤强下车,走到面包车旁:“前面左转,一直开,就到码头了。我就送你到这里。记住,保持冷静,按计划行事。”
“明白。”
“如果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打电话。”刀疤强说,“我们在附近,随时可以支援。”
“谢谢强哥。”
刀疤强点点头,回到SUV上,调头离开。
何隐看着SUV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深吸一口气,向左打方向盘。
车子驶入码头区。
这里和白天完全不同。没有灯光,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勉强照亮坑坑洼洼的路面。两旁是黑黢黢的仓库,像一头头沉睡的怪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海水的咸味,混合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何隐放慢车速,看着路边的仓库编号。7号,9号,11号……
13号仓库在码头的最深处。他把车停在仓库对面的阴影里,没有熄火,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仓库大门紧闭,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和风穿过仓库缝隙的呜咽声。
手表显示:十点五十五分。
还有五分钟。
何隐关掉车灯,坐在黑暗里,等待着。手环在手腕上有规律地震动,提醒他九爷的人知道他的位置。
他检查了一遍腰包里的东西:现金,手机,小刀。一切就绪。
十一点整。
何隐下车,走向13号仓库。脚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依然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响。
仓库大门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新锁——不是白天看到的那把生锈的锁。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何隐拿出钥匙,插入锁孔。钥匙转动顺畅,锁开了。
他推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空荡的仓库里回荡。
仓库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勉强照亮门口的一小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老鬼要的货到了。”何隐对着黑暗说,声音不高,但在寂静中很清晰。
没有回应。
他等了几秒,又说了一遍:“老鬼要的货到了。”
还是没有回应。
何隐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暗号错了?或者时间错了?或者……
“等了三更天。”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传来,像砂纸摩擦。
何隐眯起眼睛,适应黑暗。仓库深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是个老人,很瘦,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他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不大,大概二十寸左右,像医生用的医药箱。
“你就是何隐?”老人走近,露出脸。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很小,但很亮,像黑夜里的猫。
“我是。”何隐说。
老人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何隐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停留了一瞬:“九爷的人?”
“是。”
“哼。”老人把箱子放在地上,“货在这里。检查一下。”
何隐蹲下身,检查箱子。箱子是金属的,有密码锁,但没有上锁。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泡沫内衬,中间凹陷处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用红色火漆封着,火漆上有一个复杂的徽记。
文件袋很薄,应该只有几页纸。
“就这个?”何隐问。
“就这个。”老人说,“但比你的命值钱。小心点,如果丢了或损坏了,九爷也保不住你。”
何隐合上箱子,锁好密码锁。箱子不重,大概五公斤左右,单手可以提起。
“路线清楚吗?”老人问。
“清楚。”
“那就快走吧。”老人挥挥手,“记住,不要打开,不要停留,直接送到。”
何隐提起箱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老人突然说:
“等等。”
何隐回头。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他。何隐接住,是一个小小的U盘,黑色的。
“这个也一起送过去。”老人说,“放在箱子里,别弄丢了。”
何隐打开箱子,把U盘放进文件袋旁边的小隔层里,然后重新锁好。
“现在可以走了。”
何隐走出仓库,重新锁上门。箱子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还有责任。
他快步走向面包车,把箱子放在副驾驶座上,用安全带固定好。然后上车,发动引擎。
车子驶离13号仓库,驶向码头出口。
后视镜里,仓库大门重新打开,老人的身影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何隐收回目光,专注开车。
第一个环节完成了。
现在,前往锦绣山庄。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面包车驶出码头,汇入夜晚的车流中。何隐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十二分。
距离目的地还有大约四十分钟车程。
四十分钟。
足够发生很多事。
也足够决定很多事。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和后视镜里的每一辆车。
黑夜漫长。
前路未知。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何欣。
为了那个承诺过的,光明的未来。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像一艘驶向未知海域的船。
而船上,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