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市委大院,东三楼的等待区,空调吹出的冷气很足。
沈若清坐在绛紫色布艺沙发上,长腿有些无处安放,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前面的茶几腿。
“这个混蛋……这个疯子……”
就在刚刚,她整理材料,准备向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沈长河汇报时,一个土黄色旧信封,掉了出来。
里头展示了,黑煤窑下断胳膊断腿的矿工,被雷管炸得稀巴烂的现场,还有一纸“公文”。
她当时差点就叫出声来,这就是小坏蛋的地质报告?
分明是让她去绞死,柳云镇一干罪人,难怪搞得神神秘秘的。
“小沈?沈副市长让您进去。”
秘书小赵推开隔音木门,客气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若清吸了老大一口气,都感觉到胸衣里的钢圈,勒得有些发疼,才迈着沉重步子进了办公室。
实木办公桌后,一个五十多岁的俊朗男人,正在批阅文件。
他脸皮不皱,头发乌黑,也未带眼镜,看着很显年轻,说是四十都有人信。
“三叔。”沈若清没叫职务,带上了门,叫得有些委屈。
沈长河看着这位,自家最有出息、却为了逃婚,跑到穷山沟的侄女,难得有几分温和。
“坐吧。怎么?在柳云镇受气了?陈贵华那老油条不好对付吧?”
沈若清没有听话坐下,直接把包包往沙发上一扔,拍出信封。
“不止是不好对付,他们还在草菅人命。”
沈长河微有皱眉:“哦?解释一下?”
“您可以不看,当做不知道,但这东西已经在网吧留了底,也在省里留了备案——送资料的人,是这么说的。”
沈若清在赌,赌齐云朗的疯狂程度,更是把男人的原话稍加润色,直接变成了威胁。
“如果这盖子捂不住了,第一个炸死的,就是负责安监的陈贵华,紧接着就是他的主管上级。
三叔,您这个常务副市长,好像也分管这块吧?”
沈长河一听,也没什么表情,先抽出几张纸看看。
他看得很慢,脸上肌肉有少许紧绷。
没多久,就翻到了最后一张,措辞极其严厉的,省纪委督办函草稿。
沈长河问道:“这些材料,哪来的?”
“这您别管。”沈若清双手抱臂,侧过身子,诱人的侧身曲线对着桌沿。
一想到那个,雨夜里浑身是血、却依然笑得痞气的男人,她咬咬牙道:
“我只能说,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弄来的,如果您现在动手,这功劳是咱们市里的自查自纠。
要是等省里,或者媒体先把这事捅出来,那这就是市委班子,严重的失职。”
足足过了一分钟,沈长河才抓起电话,手指按键的力道很重,似乎要按碎几个数字。
“喂,老刘吗?纪委那边的巡视组,是不是还没散?马上让利剑三组集合。
对,还有安监局、公安局,让他们一把手十分钟内给我回电话,要是找不到人,就让他们直接把辞职报告送过来!”
沈若清听到这话,身子才软软靠在了椅背上,后背全是冷汗,真丝衬衫贴在肉上,凉飕飕的。
齐云朗,你这王八蛋,这次又欠我一条命。
……
两天后的傍晚,柳云镇。
这时代,有人烧秸秆,点煤灰,自然就有人大富大贵。
福满楼酒家,是镇上除了政府食堂外,最高档的去处。
二楼的富贵厅,一张足以坐下二十人的大圆桌旁,烟雾升腾。
好几十块一包的软中华,烧出来的味道,并不比几块钱的红梅好闻多少,还多了铜臭味。
陈贵华红光满面,手上把着二两装的分酒器,装的是五十三度的茅台。
一只脚踩在椅子横梁上,皮鞋脚后跟还在有节奏地颠着。
“来来来!大家把酒都满上!”陈贵华大着舌头,晃悠了一圈。
“这次张老弟……虽然没露面,但这心意到了,十几万的赞助费,那是实打实地解决了,咱们镇政府的燃眉之急啊。”
他座位对面,一个穿着紧身T恤、胳膊上纹着半截青龙的精壮汉子,赶紧点头哈腰赔笑。
“陈镇长这是哪里话,俺姐夫……张总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帮泥腿子想闹事?想讹钱?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只要镇长您一句话,咱们就是去平了刘家沟,那也是分分钟的事!”
“那是!那是!”
党政办主任牛保国也跟着起哄,手还在旁边倒酒的服务员小妹屁股后面,虚晃了一下,吓得小姑娘赶紧往边上躲。
“要我说啊,还得是咱们镇长威武,那个新来的……叫什么齐云朗的小崽子,这两天我看他连门都不敢出,估计正躲宿舍里哭呢!”
“哈哈哈哈!就那个软蛋?”陈贵华一大口白酒,滋溜一下灌进喉咙,辣得呲牙咧嘴,又爽得浑身哆嗦。
“让他写检查,那是给他脸了,我看啊,等过了这几天,找个理由,什么长期旷工之类的,直接把他一身皮给扒了,让他滚回农村去种地!”
这话后,满屋子人大声叫好,推杯换盏,污言秽语不断,气氛热烈到了高潮。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呜——呜——”,绝不是一两辆警车,能弄出来的动静。
一整支车队,呼啸着撕破街道宁静,刹车声急促密集,就在饭店楼下炸响。
“草!谁啊?哪个单位出警这么大动静?”
纹身汉子刚夹了一块红烧肘子,被这动静吓得手一抖,油汪汪的大肉块,掉在桌布上弹了两下。
陈贵华眉头一皱,还没等他发飙骂人,包厢的雕花大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七八个身穿深蓝色制服、胸前挂着国徽的特警,手持橡胶棍防暴叉,蜂拥而入。
肃杀之气,连包厢里的空调,都一时失去了作用。
原本还在调笑的服务员,吓得尖叫一声,托盘里的酒瓶子碎了一地。
紧接着,几个穿着黑西装白衬衫,表情铁板一块的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一位,腋下夹着公文包,在满是油光的每人脸上扫过,定到了还端着酒杯发愣的镇长。
“陈贵华是吧?”这人声音没有起伏,但就是让人膀胱一阵收缩。
“我……我是,你们哪个部分的?”陈贵华酒醒了一半,官威还没全散。
“这……这里正在进行,重要的商务招待,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商务招待?是庆功宴吧?庆祝黑煤窑又死了一个,还帮你瞒下来了?”
黑西装嘴角微微抽搐地冷道,掏出印着鲜红公章的,市纪委双规决定书,举到陈贵华面前。
“市纪委利剑三组,方明。陈贵华,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跟我们走一趟吧。”
“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你的问题。”
咔嚓!陈贵华的酒杯摔碎了,腿肚子抽了筋般,要不是椅子够大撑着,当场就能跪下去。
“不……不是……这怎么可能?……市里没跟我打招呼啊!”
没人听他废话。
两个特警一左一右,架起他两条胳膊。
那纹身的更惨,直接被按在油污桌案上,脸贴着刚掉下来的红烧肉,手腕被反铐得咔咔响。
陈贵华被拖出包厢时,还在挣扎叫嚣:“我是镇长!我要见书记!这是误会!”
一楼大厅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食客路人,一辆印着“纪检监察”的黑色轿车旁边,立着一个熟悉人影。
齐云朗还是白T恤不变,左手也不挂在脖子上了,就插在牛仔裤兜里,右手夹着根几块钱的烟,火光明灭。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狼狈不堪、满身酒气的陈贵华被押下来,没看出什么大仇得报的狂喜,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陈贵华经过男人身边,挣扎着停了一下。
他看到了,是这小子,他在嘲弄,又在怜悯。
“陈镇长,这顿饭吃得,看来有点不太消化啊?”
齐云朗吐出一口烟圈,喷在陈贵华脸上。
“你……是你!是你搞的鬼!你这畜生!你竟然敢越级……你这是要把柳云镇毁了!”
齐云朗稍微靠近一点,笑道:“陈镇长,这不是毁,是给你送终。
你说我是蝼蚁?今天,我就让你看看,蝼蚁是怎么把大象,咬得骨头都不剩的。”
“带走!”方明不耐烦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这出对视。
陈贵华没再叫唤,低下了头,老实被塞进车里。
齐云朗目送车队离开,一地看热闹的人群,还在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