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朗怀里头的东西,其实没多少分量,也就是几本书晃荡着响。
左胳膊还在几块木板里架着,也已经不太疼了,就是捂出了汗,发痒,也没法挠。
“突突突——!”
一阵要死不活的发动机轰鸣,伴着黑烟,贴着齐云朗身侧停住了。
这是一辆有些年头的嘉陵70摩托车,红漆掉得没剩几块,排气管子还是拿铁丝缠上的。
骑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发乱得跟个鸡窝似的,满脸都是胡茬子。
“这就走啦?”
汉子没下车,两腿支着地,歪着脑袋,嘴里叼着半截还在着的烟,眯着眼瞅着齐云朗的箱子。
齐云朗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咧嘴笑了笑:“老黄,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送行的?”
这人叫黄滔,在身后大院里,待了快二十年,从意气风发的办事员,混成了现在连狗都嫌的老科员。
就因为嘴太直,当初张达海想搞虚报冒领,老黄没给盖萝卜章。
结果就被一脚,踢到了档案室管钥匙,连工资都比别人少拿两百。
之前求证数据、四处活动,才认识的,算是齐云朗在这里,唯一能在一块抽根烟的人。
“看个屁笑话,老子那是替你憋屈。”
“上车,我那儿有刚打的散白,一起喝点,这帮狗娘养的玩意儿,迟早要遭雷劈,我就不信这老天爷真的瞎了眼。”
齐云朗也没推辞,箱子往黄滔怀里一塞:“帮我抱着,我这手也没地儿抓。”
“坐稳喽!”黄滔挂了一档,嘉陵摩托哼哧一声,倔强地继续哮喘一路。
……
黄滔的家就在镇子西头的平房区,三间红砖房,院墙也是拿碎砖头垒的,上面还插着碎玻璃防贼。
院里也没种菜,就一棵病怏怏的老枣树,下头摆着个瘸腿小方桌。
没多会儿,桌上就摆上了一盘子,还在冒热气的油炸花生米,半只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烧鸡,撕得乱七八糟。
两个印着红喜字的搪瓷缸子,倒了不少散装高粱白酒,老远就闻到冲鼻子辣味。
“来,走一个。”黄滔端起缸子,跟齐云朗那一碰,叮当响。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倔?张达海就是头畜生,你跟他讲道理,那不是对着牛弹琴吗?”
黄滔一口干了大半杯,酒洒在胡茬子上,大手一擦。
齐云朗倒是没那么猛,抿了一口,辣线顺着喉咙下去,胃里立马火烧火燎的。
“老黄,不是我想跟他讲道理,是他不给我活路。”
“我不把桌子掀了,现在我就不是坐在这儿跟你喝酒,估计早就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沟里,喂野狗了。”
齐云朗抓起个鸡腿,咬了一口肉,吃得满嘴是油。
“再说了,我要是不闹这么一出,陈贵华那王八蛋能进去?张达海能断那几根肋骨?”
“哈哈哈!说得好!”黄滔猛一拍大腿,“死胖子这几天捂着肚子那熊样,我看一次乐一次!”
笑完了,老黄苦大仇深的褶子又出来了:“不过……兄弟,你这往后咋整?”
“这档案上有了这笔黑账,以后不管去哪找工作,人家一看,都要摇头的。”
“那就把这页纸给撕了,或者……把写字的那只手给剁了。”
齐云朗低头看着酒里倒影,晃晃悠悠的:“放心吧老黄,我命硬,饿不死。”
这一顿酒,从日头西斜,喝到了月亮上房顶。
地上一共躺了三个空瓶子。
齐云朗也记不清说了啥,脑瓜子嗡嗡响,塞了个蜂窝。
但他很清楚,不甘、烦闷、憋屈,就像埋在肚子里的火炭,酒越浇,火苗子窜得越高。
深夜十一点半,齐云朗没让,喝多了直接躺枣树下睡觉的黄滔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毕竟他还没搬走,张达海给的限期是三天,今晚他还得在破楼里凑合一宿。
二号楼的楼道里,还是半死不活的昏黄灯泡。
“咚……咚……”
齐云朗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很重,回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撞来撞去。
右手扶着掉了漆的铁栏杆,身子一会撞在墙皮上,蹭了一肩膀的大白。
他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是张达海油腻的肥脸在笑,一会儿又是陈贵华在拍桌子,最后都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脸。
冷冰冰的,又俏生生的。
二楼边缘,是他的屋。
可今天这条路怎么这么长?走了半天还没到尽头。
终于,前面有一扇熟悉的墨绿色防盗门。
齐云朗也没看门牌号——其实他也看不清了,身体里的酒劲,和连日来的疲惫混在一块,让他只想找个地儿躺下。
或者是……找个人说说话。
“砰砰砰!”
男人没有拿钥匙,直接拿手握成拳头,砸在门板上,声音很大。
“谁啊?大半夜的……”
屋里有人,还是惊慌的女声,接着是拖鞋啪嗒啪嗒的小跑声。
没一会儿,木门开了,露出条门缝。
透过一层铁栅栏,沈若清瞪着好看的凤眼,往外瞅。
她刚洗完澡,还没睡踏实呢,就被砸门声惊醒了。
这会儿身上就穿了件,极薄的香槟色丝绸吊带睡裙,还没来得及披外搭。
屋里的光从背后打过来,那丝绸料子也是真的透,把两条修长的腿,还有腰肢的凹陷,描绘得美轮美奂。
“齐……齐云朗?”沈若清借着走廊的光,看清了一身酒气的男人。
他眼珠子红红,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她。
或者说,盯着她露在外面的,大半截雪白的脖颈子。
“开……开门……”
“你喝多了?回你自己屋去!”
沈若清就要关门,她可不敢放这么个醉鬼进来。
“我不回去……”
齐云朗忽然伸出右手,几根手指头扣住防盗门铁栅栏,身子往前一压,脸都快贴到铁网上了。
“姐……沈姐……你开门,我就……我就说一句话……”
沈若清听到耍赖的“姐”字,握着门把手的小手,莫名软了一下。
她不是没见过男人喝醉酒,官场上的老畜生们喝醉了,不是吹牛逼,就是动手动脚。
可齐云朗现在这样,就像是一条,被人打断了腿、淋了雨又无家可归的大狼狗。
明明凶得很,可眼里的委屈,看得让人心尖发颤。
“你……”沈若清又习惯性咬了下嘴唇,这位置有点疼,今天开会咬狠了。
“真是欠你的!”
咔嚓一声。
沈若清居然真的,把防盗门的锁给拧开了。
门刚开了一道缝,齐云朗也没等她全拉开,身子一歪,直接撞了进来。
“啊!你慢点!”
沈若清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地毯边给绊倒。
还没等她站稳,沉重滚烫的身躯,就压了过来。
齐云朗没用力气去推她,或者是没力气推了。
他宽厚的肩膀,直接抵着沈若清,逼着她步步后退,直到满月抵在了玄关柜子上,退无可退。
“你疯啦!一身的酒味儿……难闻死了!”
沈若清伸手去推他胸口,手刚碰到他的白T恤,就被烫得指尖一缩。
这家伙身体怎么这么热?
齐云朗没管她的推拒,这点力气对他来说,就是猫爪子挠痒痒。
他低着头,下巴无赖地,搭在了沈若清,那个让他想了好久的香肩窝、兰花香气的秀发、滑腻的皮肤里。
“姐……你也觉得我有错吗?”男人的闷声,震得沈若清锁骨发麻。
“我就是……想替那些死了,都没人管的人说句话……”
“凭什么啊……凭什么那帮孙子,坐在饭店里大鱼大肉,喝几千块的酒,死人的家属,就得跪在泥地里喝风……”
沈若清本来想推开他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
她听出了男人的委屈、不解、迷茫……他到底才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
在京城,这个年纪的少爷们,还在开着跑车泡吧,还在为了一双球鞋,跟家里闹脾气。
可齐云朗呢?
被人打断了手,被人往死里整,最后连辛辛苦苦考来的衣服都被扒了。
他还在问凭什么。
沈若清心里,有种酸涩感觉,差点冲到了鼻头。
“没错……你没错……”
女人声软得像是一汪水,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了齐云朗,硬茬茬的短寸头上,轻轻摸了两下,像是哄孩子,又像是给顺毛的猛兽安抚。
“是这个世道病了,不是你病了。”
齐云朗没说话,更用力地抱住了她的细腰,他的左胳膊还疼,但右手可就不管不顾了。
手掌心贴在真丝料子上,稍微一用力,就能感受到底下热乎软弹。
沈若清也是才反应过来,两人的姿势太那个了。
他半个身子都嵌在她怀里,一喘息,她什么都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