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父辈们张罗着给过世的爷奶立碑。
这是一桩大事,伯父和父亲几兄弟筹备了很久,今年算是凑齐了这一大家子人。
硝烟的气味混着潮湿的泥土与新生艾草的清香,一阵阵漫过坟前刚修整过的新土。
我们按照长幼次序,在长辈低声的指引中依次跪下、磕头。纸钱烧成的灰烬被山风卷起,粘在每个人的裤脚。
崭新的碑石祖父的名字被最大最深的字口,恭恭敬敬地刻在正中央,旁边带着奶奶的姓氏。
下方,“光宗耀祖”四个儿子的大名,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一支庄严的队列。
再往下,是儿媳们的位置——那里只有孤零零的姓氏……
我的母亲也在其中,她作为一个外姓人,在这里被简化成一个单薄的符号,没有名字,更没有来处。
墓碑的最底部,镌刻着孙辈男丁的名字,我那刚刚成年的弟弟赫然在列。
我们“冰清玉洁”四姐妹,即使石碑上空出很多位置,也没有我们的位置。
我只是摇了摇头,嘴角扯出苦笑,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小山包。向下望去,眼底是漫山遍野、恣意流淌的青翠。
那是稻田,是菜畦,是绵延不绝的、属于大地的生命力。
它们现在成片成片地铺展着,在清明雨后湿润的空气里,绿得几乎要滴下颜色来。
这片无言的青翠之中,有我和姐姐的童年,混杂着牛铃的叮当、炊烟的形状、河水的温度,以及烈日下永不消散的汗水的咸涩,忽然无比清晰、无比汹涌地,向我扑面而来。
我分明听见,从岁月最深的缝隙中,传来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
它那么悠远,又那么熟悉,像是穿过无数个忙碌的晨昏与寂静的深夜,从田埂的那一头,被此刻的山风徐徐送来。
1980年农历四月,天气还微寒。
芒种至,仲夏翩,北方麦收忙,江南禾插秧。知了把故事藏在树上,时光把美好种在田梗。
这个南方小城市不起眼的一处村庄里,抬眼望去,四野里都是草茂晃动,面朝黄土背朝天,撅着屁股弯腰倒退着的插秧人。
他们平凡却在阳光下自带光芒,对未来的期待,都源于当下的耕种与守望。
孩童唱着歌谣,光着脚,满地乱跑:
芒种时节忙插秧,农夫挥汗乐无疆。水田碧绿生机勃,黄土背后梦自扬。
母亲是众多插秧人中的一员,她戴着一顶草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着出嫁时大舅为她置办的一件薄花袄,显得单薄又朴素。
她弓着腰,肚子几乎要贴到水田里,动作却依旧麻利。此时,她已怀孕九个月,村里的接生婆凭多年接生经验摸过她的肚子后,笃定地算出预产期就在下月初。
田梗上的汉子光着膀子,裤脚挽到大腿根,肩上挑着一担秧苗,步履沉重地往田里走来。
那是我的父亲,他身型极瘦,肋骨根根分明。扁担被压得弯成了弧形,中间绑着一圈布条,以减少竹扁担与肩膀的摩擦。
母亲的大肚子并未拖慢她的速度,她双手灵巧地插入泥水中,身子有节奏地向后退去,鲜少直起腰。
身前留下一排排绿油油的秧苗,生机盎然的在微风中轻颤。
田埂上走过村里的风云人物——次婆婆,真实姓名不详,老老少少都这么叫她。
次婆婆手里提着茶壶,显然是去给在田里忙碌的儿子送茶水。
这个老太太没有戴草帽,光秃秃的脑袋被太阳晒得油亮,满脸皱纹和那一看就非善茬的面相混杂在一起,让人看着就晓得这人不好惹。
她冲母亲喊道:“小心把孩子生到田里哦!”说完,自顾自地笑着走开了。
母亲头也不抬,显然对她并无好感。
父亲把秧苗甩到水田里,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朝母亲喊道:“你回去做饭吧!”
母亲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低头插完手里的秧苗,这才慢吞吞地上了岸。
当天晚上,母亲突然感到一阵腹痛。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诉她,可能要生了。
可接生婆说过的预产期还没到,她不敢声张,怕若是虚惊一场会被村里人笑话。随着时间推移,疼痛愈发剧烈,父亲也有些紧张起来。
母亲咬紧牙关叮嘱他:“先去叫大姐下来再说,别声张。”
父亲急匆匆从屋里冲出来,连鞋都忘了穿,出门时还不小心被门坎绊倒摔了一跤。
隔壁二婶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土坪里磕瓜子,见父亲慌乱跑出,抬头瞥了一眼屋内,懒洋洋地问道:“耀国,毓秀是不是要生啦?”
父亲慌忙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没有拍,应了句“可能是”,就拔腿往后山跑去。
母亲的大姐住得不远,父亲一路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手舞足蹈、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
很快,大姨提着包裹赶来了。
二婶站起身,看着两人慌乱进屋,随后又看到父亲急匆匆跑出来去请接生婆。
接生婆年纪很大,走路缓慢,父亲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干脆背起老人往家里奔。
从母亲开始腹痛,到孩子呱呱落地,前后不过一个小时。
这个没让母亲受太多罪的孩子降生了——她就是我的姐姐石清。
第一声啼哭传来时,母亲脸上的汗水还未干,便急切地问:“是男是女?”当听到接生婆回答是女儿时,母亲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怔愣。
大姨抱着刚出生的姐姐,将她轻轻放进母亲怀里,笑着夸赞:“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不像我那三个,皱巴巴像小猴子似的。”
门外的父亲得知是个女儿,没有欣喜,但也并未显露出太多的失望。
反而一旁嗑瓜子的二婶嘴角微微一撇,翻了翻脸上那对三角眼,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低声嘟囔着:“赔钱货。”
祖父和祖母来看孙女,则是两天后的事了。
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以及五个外孙,所以这个新添的小生命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兴趣。只是象征性地瞧了两眼,留下一只比父亲还瘦弱的公鸡交给大姨后,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