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农历三月二十三，节气已至清明。但石南省的天气仍带些许寒意，广阔的田野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几场春雨之后，田间地头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一些刚刚犁过的稻田里，翻起的泥土被浅水浸润得灰黑。远处山坡上的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路旁的野草也恢复了春天的生机，到处都冒出了一大片一大片鹅黄的嫩芽。勤劳的农人们已经开始在自家地里忙碌起来，这是春耕前的大忙季节。
这天早上，太阳刚从东冲山那边露出了脸，赵家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赵勇便早早起床了。他今天并不是去下地干活，而是打算去北岩镇的陈家冲看他的未婚妻陈欢欢。说起这陈欢欢，已经和他认识了半年多，按农村里的习俗，早该结婚了。但因为他家里穷，拿不出聘礼，婚事一直拖着没有办。
最近一个星期，赵总都没去过陈家村。昨天下午他刚从稻田里犁完地回来，村里在陈家村做工的泥瓦匠赵勇提醒他说：“赵勇，我今天在陈家村那边做活时，听人说又有个小伙子在追陈欢欢。你还不快想办法，说不定就被抢走了。”
赵勇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慌了，心想：这可怎么办？如果这样，自己喜欢的姑娘就要变成别人的女人了。究竟是哪个小子敢来夺走我的欢欢！他真想直接去找那个人揍一顿。可是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想，就算打了人家一顿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解决不了问题。再说，他和陈欢欢的关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没下过聘礼，也没领过结婚证，姑娘要嫁谁就嫁谁，自己凭什么管呢？这是她自己的私事，与自己无关。从相识到现在，陈欢欢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并未表现出多深的感情。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明天先去陈家村看看情况，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来横刀夺爱。
早晨起床后，赵勇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梳理了一下头发，带上一些小礼品，往陈家村去了。
来到陈家村，他正要跨进陈欢欢的家门时，忽然看到一个打扮整齐的小伙子从她家走出来。这个小伙子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白网球鞋。光是看着他的装扮就知道，比赵勇强多了。赵勇虽然穿得干干净净，但肩上还有补丁，裤子虽然没破，但也褪色得厉害。
看到那个小伙子从陈欢欢家出来，赵勇心里凉了半截。心想，人家这么有钱，而自己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深深的自卑，一颗年轻人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他知道现在这个关键时候，再不采取点行动，就真的输了。但尽管如此，他还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丈母娘家里的人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走进岳母家，一家人正在厨房里聊天。他把带来的小礼物放在桌子上，向陈宝忠夫妻打招呼道：“伯父、伯母，才吃饭哩！”
陈欢欢连忙答应，并给他散了一根卷烟。欢欢妈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眼神也不一样了。赵勇感觉得到，但此时他不能失态，毕竟他和陈欢欢现在也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也知道，谁都希望女儿嫁到条件好的家庭，这是人之常情。但他今年二十五岁了，家里又穷，再不结婚，恐怕真要成赵家坪第一个“王老五”了。
在赵家坪，论家庭条件，家家户户半斤八两，木房子、带补丁的衣服都是常见。别人到了结婚年龄就能顺利成婚，只有他还是单身。他打光棍是因为母亲去世早，没人帮他操心终身大事。直到去年冬天，二婶看他实在没人介绍对象，才托人介绍了陈家村的姑娘。他本想着攒够钱后明年结婚。
没想到相识才半年多，又来了个程咬金，这不是明摆着来横刀夺爱吗？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再拖延，好不容易认识的姑娘就又要变成别人的女人了。
当天他在岳母家和陈欢欢聊了一阵，感觉她对他的态度和从前差不多，没有什么厌恶的意思。但这也说明他们之间还很陌生，如果再相处一段时间，结果就难说了。
中午吃完饭，他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赵岩江。赵岩江一听大吃一惊，马上筹钱准备办婚礼。尽管如此，婚礼的钱一时半会儿还是凑不齐。这下可急坏了全家。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他的铁哥们赵腾的耳朵里。赵腾是他堂哥，也是村里的“二流子”。
赵腾立刻找到他说：“小勇，告诉我抢你婆娘的那小子是哪里人，我保证三天之内他就再也不敢登你们家门了！”
赵勇明白赵腾的意思，原本不想这样做，但现在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就顾不上这些了。于是将之前打听来的信息告诉了赵腾。
赵腾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赵勇急忙叮嘱：“吓唬一下就行了，别做得太过火。”
“我知道分寸。”赵腾撂下这话就走了。
三天后，赵腾得知赵勇的情敌又去了赵勇岳母家，便找了两三个小青年，手提砍刀，在陈家村村口的凹地里等着，一副要帮赵勇出恶气的样子。
等到日落西山，那小伙子告辞出来，走到凹地处，赵腾等人手持砍刀拦住了去路。
这后生被赵腾等四人围住后，一时感到莫名其妙。便走上前去想问问是咋回事，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个二流子后生扇了一个耳光，耳朵嗡嗡作响了半天，差点聋了。这一耳光也打得够狠，只见这后生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血红的手指印。
赵腾随即从腰间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在这名后生面前晃悠。接着警告他说：“今天这只是给你点教训，陈家村的姑娘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你为啥还要横插一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若再这样死不悔改，下次遇上我就用这把刮刀放你几斤血！你不信就试试。只要你再敢踏进陈欢欢家门一步，看我不让你难堪！”
赵腾撂下这话就带着几个“铁杆哥们”扬长而去。
后生看着他们远去，才用一只手擦了擦脸，两眼泪汪汪地往前走去。这下他才明白挨打的真正原因。
从此以后，这个后生果然再没踏进陈欢欢家门。
为了感谢赵腾的帮助，赵勇专门给他买了一条“红嘴鸟”香烟。赵腾也不客气收下了。
经过这件事，赵勇觉得那个后生虽然走了，但只要还没有正式订婚，谁也保不齐还有其他人再来抢。于是他一面千方百计筹钱，一面开始紧追不舍陈欢欢。那时农村的人家普遍贫穷，找对象最常用的一招就是死缠烂打。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插秧的季节。赵勇为了讨好丈母娘，连自家的地都没种完就急急忙忙跑到岳母家里帮忙去了。赵岩江老汉知道家里没钱给亲家下聘礼，能做的也就是让儿子多去岳母家里干活以示诚意。这也是当时农村的普遍做法，准女婿在没有正式成婚之前，通常都要主动上门帮忙干农活。
赵勇到岳母家后，每天都和陈欢欢一起在田里插秧。陈欢欢是个朴实的农家姑娘，一天学也没上过；而赵勇读到初中，已经算是不错的学问了。因此在这方面，赵勇还是有点优势的。
这天下午，他们在田里插秧时说起了玩笑话。赵勇突然感觉陈欢欢对他比以前更好了，心里也欢喜起来。
这天晚上，他们正在陈欢欢家里吃晚饭，忽然接到她外婆生病的消息，欢欢父母赶忙提着手电筒去看望外婆，只剩下弟弟、欢欢和他在家。欢欢的弟弟忙着考试，根本不管他们俩，晚饭后就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月色如水，银光洒满大地。赵勇吃过晚饭后无事可做，便坐在院子里纳凉。这时陈欢欢洗完澡，换上一身连衣裙，打了盆热水去洗澡房，出来叫他：“阿勇，天不早了，你也去洗个澡吧，院子里蚊子多。”
“好！”赵勇应声答应。
赵勇洗完澡后主动来到陈欢欢的房间聊天，灯光下两人聊得很投机。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赵勇发现陈欢欢已经渐渐接受了他，便有意往她身边靠。陈欢欢并没有反感，反而有些依偎。赵勇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起初陈欢欢挣扎了几下，但最终放弃反抗，任由他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时机成熟，赵勇顺势将她抱上了床，成全了人生的一大好事。
从那天起，陈欢欢对他百依百顺。
插秧结束后，赵岩江卖掉家里的耕牛，又东拼西凑借了些钱，终于在亲戚朋友的祝福声中迎娶了陈欢欢。赵勇总算摆脱了打光棍的日子。
第二年五月，赵勇迎来了第一个孩子。看到孩子出生，他萌生了建新房的想法。他知道再过两年，弟弟结婚的话，这栋传了几代人的木房子确实住不下了。如果不提前规划，七八口人只能挤在灰暗的木房子里。
赵勇清楚，新房子迟早要建。与其等兄弟分家时再造，不如早点动手。
于是夫妻俩开始省吃俭用存钱，同时赵勇还在后山烧了三窑红砖。1984年5月底，夫妻俩在赵家坪建起了一座三百平方米左右的砖瓦房。
房子建成后，他们搬进了新居，开始了单独的生活……
光阴似箭，转眼间，儿子赵明坤五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赵勇有远见，认为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在土地上刨食，但对儿子寄予厚望。他认为若干年后，儿子可以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为此，他决定把儿子送到中心小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然而按照规定，儿子只能在本村小学上学。为了儿子的将来，赵勇四处托关系。在他看来，儿子受的教育决定日后能否考大学。最终通过朋友的朋友认识了副校长。为了请对方吃饭，他宰了自己的狗。饭后，带着几十元钱的插班费，把儿子送进了中心小学。至此，他完成了望子成龙的第一步……
不久之后，越来越多的村民南下打工。为摆脱贫困，赵勇也加入了这股潮流，跟着村里人来到沿海工业城市打工。几年拼搏让他开阔了眼界，也攒了些钱。回到家后，他创办了养猪场，希望发家致富。
他看到许多人进城务工，在家养猪的人越来越少。猪肉价格直线上升，他认为只要养好猪，或许就能脱贫。
决心已定，他迅速行动起来。建好猪棚后，跑去文岗市买了十几头优良猪仔，并联系兽医站提供技术指导。一切顺利进行。
同时，他还被村民选为组长，负责修建公路。一开始他推辞，但在几位长辈的劝说下才答应。那时赵家坪十分落后，修路全靠人力，一条三四千米长的公路半年才修成。他成了大忙人，既要顾家又要管工程。
两个月后，危机出现。兽医站王师傅不知怎么搞的，送去的饲料中有很多发霉的。老婆陈欢欢不懂查检，以为是正规饲料便放心喂养。
第二天早上，十多头猪全部生病，他赶紧打电话让王师傅过来。王师傅给猪打了消炎针，但几天后，猪还是陆续病死。
赵勇仰天长叹，接受了悲惨现实。这一次，他损失了几千元。那年儿子赵明坤上高中，秋季入学交了一千多元学费，多年的积蓄一下子花光了。
现在他年事已高，只能守着田地承认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事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学毕业的儿子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