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尽头，皇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城墙如兽脊伏地，黑影沉沉。
沈绣伏在瘦马上，几乎是靠着最后一口气支撑。
她的视线一次次发黑，又一次次被冷风刮醒。
火脉散的反噬，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体内缓缓拧紧。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像被灼铁刮过。
可她不敢停。
因为她知道——
只要一停下，
她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阿蘅……”
她在心中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
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锚。
日头刚起。
沈绣终于在城西外三十里的破庙前勒住了马。
她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剧烈咳血。
血落在霜地上，像一朵一朵暗红的花。
她靠着残墙坐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回魂引。
那株血色灵草，在晨光下微微发亮，仿佛仍在呼吸。
“还没到时候……”
她低声道。
“再等等。”
她需要——
先找到人。
一个她信得过、也必须见到的人。
锦事调在城外的接应点。
破庙后，有一株枯槐。
她用尽力气，走到槐下，按下树根处一块松石。
“咔哒”一声。
石下露出一个暗格。
她从里面取出一枚铜铃，轻轻摇了三下。
清脆铃声，在晨雾中极轻。
却很快。
从庙外林中，传来回应。
不多时。
一道熟悉的身影，悄然现身。
灰袍、短刃、眉眼凌厉。
正是——
锦事调副首：陆观年。
他看见沈绣的瞬间，瞳孔骤缩。
“你——”
“怎么成了这样？”
沈绣抬头看他，笑了笑。
“还能活着——”
“已经算——”
“运气好。”
陆观年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指尖搭在她脉上，脸色迅速沉下去。
“寒毒、内伤、经脉灼损……”
“你这是——”
“把命当柴烧了。”
沈绣却抓住他的袖子。
“阿蘅呢？”
陆观年心头一震。
“你先别说话——”
“我带你——”
“回据点。”
沈绣却死死盯着他。
“告诉我。”
陆观年沉默了一瞬。
低声道：
“还活着。”
“但——”
“撑不了几日了。”
沈绣只觉心口一紧。
却反而笑了。
“够了。”
“只要——”
“还活着。”
“就够。”
他们没有进城。
而是绕到城西旧坊的一处废弃染坊。
这里是锦事调在城边的暗点。
沈绣被安置在内室。
热水、干净衣物、药汤很快备好。
可她却连换衣的力气都没有。
陆观年坐在她身旁。
低声道：
“你这一趟——”
“到底遇到了什么？”
沈绣闭了闭眼。
将寒髓谷中的经历。
雁回营、回魂引、火脉之秘。
一一简要说出。
陆观年越听，脸色越冷。
“你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绣轻声道：
“意味着——”
“沈怀瑾。”
“想要的——”
“从来不只是——”
“我的命。”
陆观年点头。
“他要的是——”
“能随时改天换地的——”
“生死权柄。”
他看着沈绣。
“而你——”
“恰好是——”
“他最合适的刀。”
沈绣睁眼。
眼中没有波澜。
“那就让他看看——”
“这把刀。”
“会不会——”
“先割了他的手。”
陆观年沉声道：
“现在的问题是——”
“你怎么救阿蘅。”
沈绣抬手。
从怀中取出回魂引。
放在两人之间。
血色灵草。
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光。
陆观年看着它。
呼吸一滞。
“你真的——”
“拿到了。”
沈绣点头。
“但我不知道——”
“该怎么用。”
“寒髓谷的人说——”
“它是钥匙。”
“可对救命——”
“到底有没有用。”
陆观年沉吟片刻。
“我去——”
“找一个人。”
“也许——”
“他知道。”
傍晚时分。
染坊暗室内。
多了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
他穿着破旧青衫，背微驼。
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
陆观年介绍道：
“这位是——”
“前太医院副使，顾远舟。”
“当年——”
“因替罪被逐。”
顾远舟看向沈绣。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
忽然轻声道：
“你是——”
“沈家那个——”
“被斩的姑娘？”
沈绣一怔。
随即点头。
“是我。”
顾远舟叹了口气。
“果然——”
“你还活着。”
他看向回魂引。
目光骤然一凝。
“回魂引——”
“竟真被你——”
“带回来了。”
沈绣低声道：
“它——”
“能救人吗？”
顾远舟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伸手。
小心翼翼地取过灵草。
端详良久。
才缓缓道：
“能。”
“但——”
“也能杀人。”
沈绣心头一紧。
“什么意思？”
顾远舟看着她。
“回魂引——”
“本不是药。”
“而是——”
“引子。”
“它能——”
“激发生机。”
“也能——”
“逼出人身体里——”
“最后的命数。”
“用得好——”
“可续命。”
“用得不好——”
“只会——”
“让人死得更快。”
陆观年沉声道：
“那阿蘅——”
“还有几成机会？”
顾远舟闭眼思索。
良久。
才缓缓道：
“三成。”
“最多——”
“三成。”
沈绣指尖微微发抖。
“够了。”
“告诉我——”
“怎么用。”
顾远舟却看着她。
“你也——”
“中了寒毒。”
“经脉灼损。”
“你比她——”
“更需要它。”
沈绣却摇头。
“她先。”
顾远舟叹息。
“你可知——”
“若不用在你身上。”
“你撑不过——”
“十日。”
沈绣笑了。
“十日——”
“已经比我——”
“原本想的——”
“多了。”
她看向陆观年。
“带我——”
“去见她。”
夜色降临。
锦事调暗线护送。
沈绣被悄然带入城南一处破败小院。
这里——
是阿蘅藏身之所。
屋内药味浓重。
一盏昏灯下。
阿蘅躺在榻上。
脸色灰白，呼吸微弱。
仿佛随时会断。
沈绣走到床边。
几乎是跪了下来。
她握住阿蘅冰冷的手。
低声唤：
“阿蘅。”
阿蘅眼皮微动。
费力睁开眼。
当她看清沈绣的脸时。
眼中先是茫然。
随即——
骤然亮起。
“姐……？”
“你……回来了？”
沈绣喉咙一紧。
几乎说不出话。
她只能点头。
紧紧握着那只手。
“我回来了。”
“对不起——”
“让你——”
“等这么久。”
阿蘅努力露出一个笑。
“你回来——”
“就好。”
“我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绣低声道：
“不会。”
“我答应过你——”
“要带你走。”
“离开皇城。”
“去一个——”
“没有刀——”
“没有线的地方。”
阿蘅眼中闪过一丝光。
“真的？”
沈绣点头。
“真的。”
顾远舟走上前。
低声道：
“姑娘。”
“我要开始了。”
沈绣回头。
“用吧。”
顾远舟取出回魂引。
以银刀割下一小截根须。
研磨成汁。
又配以数味温和药引。
很快熬出一碗暗红色的药。
他将药端到阿蘅唇边。
“喝下去。”
阿蘅微微点头。
艰难吞咽。
药入喉的一瞬。
她身体忽然剧烈一颤。
像是有什么力量。
在体内骤然苏醒。
她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沈绣心头狂跳。
“怎么了？！”
顾远舟却沉声道：
“别动。”
“这是——”
“把死气逼出来。”
阿蘅的呼吸。
在这之后。
竟渐渐变得平稳。
原本灰白的脸色。
也泛起一丝血色。
沈绣几乎不敢相信。
“她——”
“好些了？”
顾远舟点头。
“暂时——”
“稳住了。”
“若三日内——”
“无反噬。”
“她便——”
“能活。”
沈绣再也撑不住。
整个人跌坐在地。
眼中涌出泪来。
她低声道：
“谢谢……”
顾远舟却看着她。
神色复杂。
“你呢？”
“你怎么办？”
沈绣抬头。
轻声道：
“我？”
她笑了笑。
“我还有——”
“要做的事。”
回到染坊暗点。
沈绣已近虚脱。
陆观年扶她坐下。
低声道：
“你救了她。”
“可你——”
“几乎把自己——”
“送上了死路。”
沈绣靠着墙。
呼吸急促。
“本来——”
“这条路——”
“也没打算——”
“活着走完。”
陆观年沉声道：
“你现在——”
“必须想清楚。”
“沈怀瑾——”
“已经知道——”
“你回城了。”
沈绣一怔。
“你怎么知道？”
陆观年取出一枚暗报。
“城中传来消息。”
“沈怀瑾——”
“已向皇帝请命。”
“重开——”
“绣衣局。”
“名义上——”
“是整肃旧案。”
“实际上——”
“是在等你。”
沈绣心中一冷。
“他要——”
“我自己——”
“走进他的局。”
陆观年点头。
“而且——”
“凤玄姬——”
“也在城中——”
“暗暗调动宦卫。”
“他们都在等。”
“等你——”
“现身。”
沈绣闭眼。
良久。
再睁开时。
眼中只剩下冷静。
“那就——”
“别让他们——”
“等太久。”
陆观年一震。
“你要——”
“主动入局？”
沈绣轻声道：
“只有——”
“站到他们面前。”
“我才能——”
“看清——”
“谁在织哪张网。”
她抬头。
看着陆观年。
“观年。”
“替我——”
“放出消息。”
“说——”
“锦事调首领。”
“沈绣。”
“已回皇城。”
陆观年沉声道：
“你这是——”
“自投罗网。”
沈绣却微微一笑。
“不是。”
“是——”
“我去——”
“敲门。”
她缓缓起身。
尽管身体摇晃。
却仍站得笔直。
“我想知道——”
“沈怀瑾。”
“见到我。”
“第一句话——”
“会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