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17:11:19

升任药膳司掌事的旨意下来时,尚食局里静了一瞬。

药膳司是尚食局最重要的部门,负责各宫主子的日常调理和病中膳食。

掌事一职,向来由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老女官担任。

林晚晴入尚食局不过数月,还是个哑巴,这晋升快得让人侧目。

孙嬷嬷当众宣布时,神色如常:“阿晴通药性,心细,这几月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往后药膳司的事,由她主管,李司药、王司药从旁协助。”

李司药笑着道贺,王司药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什么。

底下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看向林晚晴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林晚晴自己也很意外。

她知道这是孙嬷嬷在帮她——掌事之职,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各宫脉案,调配药膳,出入也更自由。

但这提拔太扎眼,难免惹人嫉妒。

果然,当日下午,王司药就找来了。

“阿晴啊,”她坐在林晚晴对面,笑容有些勉强,

“掌事这位置不好坐。各宫主子的口味、忌口、体质,都要烂熟于心。出了半点差错,可不是你一个人担得起的。”

林晚晴点头,表示明白。

“尤其是长春宫。”王司药压低声音,“安贵妃的脉案,是张院判亲自管的。你开方配膳,最好先问过他,免得冲撞。”

这话听着是提点,实则暗含警告——别以为得了贵妃青眼,就能越过张继良。

林晚晴写:奴婢谨记。

王司药看她神色平静,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更不痛快,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她一走,春杏就凑过来,小声说:“王司药这是嫉妒你呢。她徒弟小荷在药膳司五年了,一直想当掌事,没想到让你抢了先。”

林晚晴摇摇头,示意春杏别说了。

嫉妒也好,不满也罢,她没心思理会。她现在只想做好该做的事,同时,利用这个机会,查她想查的东西。

掌事的第一项权力,是查看各宫脉案。

太医院每旬会送来抄录的脉案副本,供尚食局配膳参考。

以往这些脉案由孙嬷嬷亲自保管,现在交给了林晚晴。

她花了一整天时间,将最近三个月的脉案全部看了一遍。

安贵妃的脉案最厚,每月都有张继良的亲笔记录。

除了月事不调,还有头痛、失眠、心悸等症状。用药繁杂,补药居多。

皇后的脉案很简单,大多是风寒咳嗽之类的小毛病。

但林晚晴注意到,皇后每次生病,都在初一或十五之后——那是各宫妃嫔请安的日子。

是累的?还是……有心病?

苏云裳的脉案最少。

她身体底子好,入宫后只请过两次脉:

一次是刚入宫时的例行请安,一次是中毒后的解毒调理。记录太医是陈太医,不是张继良。

林晚晴仔细看了中毒那次的记录。

陈太医写得很详细:钩吻之毒,用量不大,救治及时,但恐伤及肝脾,需长期调理。

她记下了。

还有其他妃嫔、太妃的脉案,她都一一翻阅。

有些规律渐渐浮现:几位生育过的太妃,多有腰膝酸软之症;几位久无圣宠的妃嫔,常患郁症;而圣眷正浓的几位,则多有“阴虚火旺”之象。

是巧合吗?

她不知道。但她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掌事的第二项权力,是调配各宫药膳。

林晚晴根据脉案,重新调整了药膳方子。

皇后的药膳加了宁心安神的药材;几位太妃的加了壮骨强筋的食材;安贵妃的……她斟酌再三,还是去掉了温补的食材,改用平补。

方子送到长春宫,曹姑姑看了,没说什么,收下了。

第三日,安贵妃传话:药膳有效,往后就按这个来。

林晚晴松了口气。

掌事的第三项权力,是每月一次前往太医院,核对药材账目。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

每月初五,是尚食局与太医院对账的日子。以往都是孙嬷嬷去,现在换成了林晚晴。

太医院在宫城东侧,三进院落,前院是诊室药房,后院是药库和档案库。

林晚晴到时,张继良正在前院训斥一个抓错药的小学徒。

“连藿香和佩兰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学的什么?!”张继良五十来岁,面白微胖,此刻气得脸色发红,“这要是给主子用错了药,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小学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林晚晴站在门口,等张继良发完火,才上前行礼。

张继良转头看见她,神色缓和了些:

“是尚食局的阿晴姑娘吧?孙嬷嬷跟我说了,往后对账由你来。”他上下打量她,

“听说你医术不错,安贵妃的病,是你治好的?”

林晚晴点头。

“后生可畏啊。”张继良笑了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走吧,去药库。”

药库在后院,是栋独立的建筑,门窗紧闭,有专人把守。

张继良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本月的出库单。”张继良递过一本册子,“你核对一下。”

林晚晴接过,开始对照。

尚食局领了多少当归、多少黄芪、多少枸杞……一样样对下来,分毫不差。

但她注意到,册子最后几页,记录的不是尚食局的领用,而是……晋王府的。

时间从元熙十年到元熙十三年,每月都有。药材种类繁多,数量庞大。其中几味药——硝石、硫磺、木炭——被朱笔圈出。

火药的原料。

她的手顿了顿。

张继良在一旁看着,忽然说:“这些是旧账了,不用对。”

林晚晴点头,翻回前面。但她的心已经乱了。

晋王府从太医院领取火药原料,持续了整整三年。

而元熙十二年冬,北境军火库爆炸;同年,宫里批给晋王府的火药对不上账;枯井密道里,也有火药痕迹。

一切都连起来了。

可张继良为什么还留着这本册子?他不怕被人发现吗?

还是说……他笃定没人敢查?

对完账,林晚晴合上册子,准备离开。张继良却叫住她:“阿晴姑娘留步。”

她回头。

张继良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小纸包:“这个,你带回去。”

林晚晴接过,打开——里面是几片人参,品相极好。

“这是长白山的老参,最是补气。”张继良笑着说,“你父亲在世时,常跟我夸你聪明。这参你拿去,平日里泡水喝,养养身子。”

这话说得亲切,可林晚晴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父亲……会跟张继良夸她?

不可能。

父亲生前最不喜张继良的为人,曾说此人“医德有亏,不堪为医”。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些?

他在试探。试探她知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试探她有没有看过父亲留下的东西。

林晚晴低头,做出感激的样子,行礼谢过。

张继良摆摆手:“去吧。下月初五再来。”

走出太医院时,林晚晴手心全是汗。那小纸包被她攥在手里,像块烫手的山芋。

回到尚食局,她把人参交给孙嬷嬷。

孙嬷嬷看了,脸色微变:“他给你的?”

林晚晴点头。

孙嬷嬷沉默片刻,把人参收起来:“这东西,别用。”她压低声音,“张继良给的,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

林晚晴明白。

傍晚,她去了藏书阁。

苏云裳已经在等她了。这几个月,她们形成了默契:每月初五对账后,在藏书阁碰面,交换情报。

“怎么样?”苏云裳一见她就问。

林晚晴把太医院的见闻写下来,尤其是那本记录了晋王府领取火药原料的册子。

苏云裳看完,眼睛亮了:“果然!我就知道太医院有猫腻!”她来回踱步,

“可光有这个还不够。我们需要证据证明,那些火药原料被制成了火药,并且还藏在宫里。”

林晚晴写:枯井密道。

“对!”苏云裳击掌,“得再探一次那条密道,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她顿了顿,“但我一个人不行,得你帮我。”

林晚晴点头。

两人约定,三日后子时,在枯井边碰头。

接下来的三天,林晚晴照常当差。安贵妃的调理很顺利,月事恢复正常,头痛也减轻了。

曹姑姑对她态度好了许多,偶尔还会跟她聊几句。

“娘娘最近心情好多了。”这日针灸时,曹姑姑在一旁说,“夜里也能睡个整觉。这都是你的功劳。”

林晚晴摇头,指指银针——意思是分内之事。

安贵妃闭着眼,忽然说:“张院判前日来请脉,看了你开的方子。”

林晚晴手指一滞。

“他说你方子开得不错,但太保守。”安贵妃声音懒懒的,“建议加几味温补的药,说本宫体虚,该大补。”

林晚晴在纸上写:贵妃娘娘阴虚火旺,温补恐生内热。

“本宫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安贵妃睁开眼,看向林晚晴,“可他说,阴虚久了也会阳虚,该阴阳双补。”

这话听起来有理,但林晚晴知道不对。

阴虚火旺的体质,该滋阴降火,而非温补阳气。张继良作为院判,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她写:张院判医术高明,奴婢不敢妄议。但用药关乎凤体,还请娘娘谨慎。

安贵妃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谨慎。”她重新闭上眼,“罢了,就按你的方子来。张院判那边,本宫自有分寸。”

林晚晴松了口气,但心里疑云更重。

张继良为什么要给安贵妃开不对症的方子?是想让她病情反复,好显得自己医术高明?还是有别的目的?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小心。

三日后,子时。

林晚晴换上深色衣裳,悄悄出了尚食局。凭皇帝给的玉牌,守夜的太监没有拦她。

枯井边,苏云裳已经到了。她也是一身黑衣,背着个小包袱。

“来了?”她压低声音,“走。”

两人先后下井。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熟练了许多。下到井底,推开石门,进入密道。

苏云裳点亮带来的小灯笼。昏黄的光照亮了狭窄的甬道。

“上次我们只看了石室,”苏云裳说,“这次往里走,看密道通向哪里。”

两人沿着甬道往前走。甬道很长,时宽时窄,时高时低。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面出现岔路。

“走哪边?”苏云裳问。

林晚晴仔细观察。

左边岔路地上有新鲜的脚印,很浅,但能看出是男子的靴印。右边岔路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走了。

她指向左边。

苏云裳点头,两人小心地沿着左边岔路前进。又走了一盏茶功夫,前方隐约传来声响。

是说话声。

两人立刻熄了灯笼,屏息凝神,慢慢靠近。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石门后传来的。门缝里透出光,还有……药味。

林晚晴凑近门缝,往里看——

是个不大的石室,摆着几张桌子,桌上放着各种器皿:研钵、药碾、秤、还有……几个黑色的陶罐。

两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正在忙碌。一个在研磨某种黑色粉末,另一个在称量。

“快点,”研磨的那个催促,“天亮前得弄好,世子等着要。”

“知道了。”称量的那个不耐烦地说,“这批火药比上批纯,威力更大。世子到底要用在哪儿?”

“不该问的别问。”研磨的压低声音,“做好你的事就行。”

火药。

林晚晴和苏云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晋王世子萧景桓,在宫里秘密制作火药。

他想干什么?

两人不敢久留,悄悄退出来,沿着原路返回。回到枯井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事必须告诉皇上。”苏云裳脸色发白,“晋王世子私制火药,这是要造反!”

林晚晴点头,但心里却想:

告诉皇上,皇上会信吗?仅凭她们一面之词,没有实物证据,皇上会动晋王世子吗?

而且,如果打草惊蛇,让晋王府知道她们发现了秘密,她们还能活吗?

她拉住苏云裳,摇头,指了指尚食局方向——意思是先回去,从长计议。

苏云裳明白了她的顾虑,咬牙点头。

两人分头离开。

林晚晴回到尚食局时,天已经亮了。

春杏正在起床,见她从外面回来,吓了一跳:“阿晴,你这么早去哪儿了?”

林晚晴指指药房,做了个“采露水”的手势——这是配某些药引需要的。

春杏信了,没再多问。

林晚晴回到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还在狂跳。

火药。

晋王世子。

造反。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打转。

她该怎么办?

告诉皇帝?可证据呢?

不告诉?可万一晋王世子真用火药做什么……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能慌。

先冷静下来。

然后,想办法拿到证据。

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