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深了。
新房里的红双喜字,在煤油灯下显得有些刺眼。
这间所谓的“新房”,是关山月自己收拾出来的东屋。墙是新用石灰水刷过的,还透着一股潮气,墙角糊着几层旧报纸挡风。屋里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盘占了半个屋子的火炕,上面的铺盖是崭新崭新的,粗布的被面上印着俗气却喜庆的大红牡丹。
一个掉漆的木头箱子,一张小小的炕桌,就是全部的家具。
关山月松开手,反手将门闩插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煤油灯的灯芯“嗞啦”燃烧的轻响。
沈砚清就那么站着,像一根被遗忘在墙角的竹子,清瘦又孤单。
外面的风波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他脸色白得像窗户纸,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看着这间简陋到极致的屋子,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傻站着干什么?”
关山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脱了鞋,盘腿往炕上一坐,动作麻利又随意,像在自己山头的山大王。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上来,暖和暖和。”
沈砚清动了动,却没挪步,只是低声说:“......对不住,我爸妈......”
“停。”关山月抬手打断他,眉毛一挑,“那是你爸妈,也是我公公婆婆。这事翻篇了。”
这话说得很干脆俐落,沈砚清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见他身子还是不动,关山月有些不耐烦,从炕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直接上手去解他那件红棉袄的扣子。
“你......”沈砚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腕却被她抓住。
“你什么你?”关山月瞪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外面零下十几度,你穿着这身破棉袄跟他们吵了半天,早就冻透了。想发烧等我伺候你?”
她的手指粗糙,却很灵活,三两下就解开了他那几颗歪歪扭扭的扣子。
沈砚清僵在原地,任由她像剥白菜一样,把那件单薄的外套脱了下来。他身上只剩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更显得他身形单薄,肩胛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关山月把他的破棉衣随手扔在箱子上,又伸手去拉他,“上炕!”
这次沈砚清没再反抗。
他依言脱了鞋,有些笨拙地爬上炕。温热的暖意从身下传来,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气,他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坐在炕上,活脱脱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
关山月满意地看着他,觉得这呆子还挺听话的。
她转身从炕桌上拿起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早就晾好的温开水。她没把缸子给他,而是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小块金黄色的东西,直接扔进了水里。
“叮”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块冰糖。
她晃了晃缸子,把水递到他嘴边,用命令的口吻说:“喝了。”
沈砚清怔怔地看着她。
煤油灯昏黄的光笼罩着她,让她那张原本在屯里人看来有些凶悍的脸,此刻竟显得柔和了几分。她的眼神依旧直接,却没了在外面的锋利,只剩下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
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带着一丝甜味的温水。
甜意从舌尖化开,顺着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也似乎驱散了心底最后那点冰凉和委屈。
“满月......”他喝完水,声音有些哑。
关山月叹了口气,接过搪瓷缸子,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张厚实的兽皮被子,直接扔了过去。
被子盖住了他半个身子。
“盖上,别冻死了。”
她没再多说,吹了灯,在炕的另一头躺下。
黑暗笼罩了屋子,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映出炕上两个模糊的轮廓。
沈砚清躺在炕梢,身下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那张厚实的兽皮被子带着一股野性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暖得他几乎要叹息出声。
可他睡不着。
身边的关山月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了。
寂静中,他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
新婚之夜。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子里滚来滚去。
他虽然是个书呆子,但不是傻子。
留洋的时候,他也听过同学讲过婚后的事情。
这是夫妻应尽的......义务。
可满月吹了灯就躺下,一句话没多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她忘了?
还是......她根本没这个打算?
难道......她不是馋他的身子?
早在他答应她时,他就想到了会有这事。
但是他的身子早就被她看光了,也睡过了......
他是受过中西方文化教育的。
东方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西方男人,结婚时,要在教堂许诺,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都爱她、尊重她、保护她,直至生命尽头。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就豁出去了!
满月......她只是胖了点......嗯......稍微胖了点......嗯......稍微丰满了点......
哎......自己的妻子,怎么能说胖呢?......
珠圆玉润珠圆玉润......
环肥燕瘦环肥燕瘦......
但是......现在......
或许,是自己应该主动一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脸颊就开始发烫。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女方先开口。
他侧过身,看着关山月模糊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像一座小山。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却干得厉害。
“满月......”
他的声音在夜里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关山月没动静。
沈砚清又等了一会儿,鼓起更大的勇气,往她那边挪了挪,炕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满月,你睡着了?”
“没。”关山月终于出声了,声音带着一丝睡意,“有事?”
“我们......今天结婚了。”沈砚清说得磕磕巴巴,感觉自己像个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贼。
“我知道。”关山月翻了个身,面朝向他,“所以呢?你想反悔?晚了,悼词都念完了。”
“不,不是......”沈砚清急忙否认,热气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垂,“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经结婚了,按理说,我们难道,不要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也说不出那个词。
关山月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把话说完。
沈砚清一咬牙,豁出去了,声音压得极低:“......圆房。”
两个字说完,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宣判。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