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1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3:45:55

第1章 1

“妈,爸都认错了,你就不能给他个机会?”

女儿又在责怪我。

我没说话,转身从储藏室拖出那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

女儿打开箱子,愣住了。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几百张发黄的欠条,每张都签着我的名字。

“这每一张,都是我跪着求来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你爸飞黄腾达后,带着怀孕的秘书逼我签字,说我和他没有共同语言。”

“现在,他来求复合了,你说,我该原谅吗?”

1

我抽出箱子里最上面一张,递到念念面前。

念念接过,看了两行,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那不是欠条。

是医院的病历。

泛黄的纸,蓝色复写纸印迹已淡,但诊断结论那几个字还很清楚:

胃出血,酒精中毒,先兆流产。

日期:1998年7月14日。

“这怎么回事?”念念声音尖了。

我对念念说,“你爸要接工程,请甲方吃饭。对方说,喝一杯,签十万合同。你爸说,梅枝能喝。我喝了多少杯?不记得了。反正最后合同签了,我进医院了。躺了三天,你爸来看了我一次,说,合同签了,但人家要回扣,还得再借点。”

我从铁盒里又抽出一张纸。

这张不是欠条,是张皱巴巴的烟盒纸,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

今借陈三人民币贰万元整,三个月还清。

以解放路房子作抵押。

赵梅枝

2001年5月8日

“陈三,”我念出这个名字。

“是当年追过我那个混混,你爸资金链断了,找他借高利贷。他让我去拿钱,我去了,他倒了杯白酒,往烟灰缸里磕了半截烟灰,推到我面前,说喝了这杯‘交杯酒’,钱就让我拿走。”

念念捂住嘴。

“我喝了。”

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拿着两万块钱回家。

你爸点完钱,问我,陈三没为难你吧?我说没有,他哦了一声,说那就好。

然后拿着钱出门了,说去付货款。

“那天晚上我吐了,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我想,我吐的不是酒,是这日子,这日子太苦了,苦得人肝肠都打结。”

念念哭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浑身发抖。

我走过去,蹲下,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片叶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扛......”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你那时才三岁,三岁的孩子,不该知道这些。”

“可是你吃了那么多苦......”

“都过去了。”我说,声音很轻,“苦吃完了,就不觉得苦了。”

“他怎么能那样对你......”念念抬起头,眼睛肿成桃子,“那些欠条......那些酒......还有那个女人......他怎么忍心?”

我没回答。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二十年。

后来想通了:他不是忍心,他是根本没心。

他心里只有他的生意,他的面子,他的钱。

我和念念,和这个家,都是他往上爬的梯子。

梯子旧了,就换新的。

“妈,你恨他吗?”念念小声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

“恨过。”我说,“恨得睡不着觉,恨得想拿刀捅了他,再捅了自己。最恨的时候,我抱着你站在阳台上,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念念身体一僵。

“但我看着你,念念。你那么小,软软的,香香的,趴在我肩上流口水。我想,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跟着他?让那个秘书当你后妈?我不甘心。”我擦掉她脸上的泪,“我得活着。活得比他好。让他看看,没了他,我和我女儿能不能活。”

“你做到了。”念念紧紧抱住我,“妈,你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

但代价太大了。

那天晚上,念念睡不着,来我房间。

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像她小时候那样。

窗外月色很好,照在地板上,白晃晃的。

“妈,你给我讲讲。”

念念侧躺着,面对我,“那些欠条......每一张,你都记得吗?”

记得。

怎么不记得。

每一张,都刻在骨头上。

2

第一张欠条,是1995年6月。

我们结婚第二年。

刘建国在国营厂当技术员,一个月七十二块。

我在纺织厂,五十八块。

日子紧巴巴,但还能过。

直到有一天,他回来说,要“下海”。

“深圳!梅枝,深圳遍地是黄金!”

他眼睛发亮,在狭小的筒子楼里走来走去,“我哥们儿去了,倒腾电子表,一个月挣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我问。

“三千!”他声音都变了调,“三千!顶我干三年!”

我愣住了。

三千块,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概念。

“可是......本钱呢?”我小心地问。

“借!”他斩钉截铁,“找亲戚朋友借!你放心,我有路子,稳赚不赔!赚了钱,翻倍还他们!”

我娘家条件一般。

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底下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

我硬着头皮回娘家,还没开口,我妈先叹气。

“梅枝,不是妈不帮你。你弟弟马上高考,补习费还没着落......”

“妈,就借一点,一点就行。”我声音发颤,“建国说稳赚,赚了就还......”

“稳赚?”我爸放下报纸,从老花镜上面看我。

“做什么生意稳赚?梅枝,你别犯糊涂。刘建国那个人,心比天高,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料。”

我跪下了。

膝盖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咚的一声。

我妈哭了,来拉我。

我爸扭过脸,不说话。

最后,我大姐拿了五百块。

我姐夫不情愿,说这钱是攒着买电视机的。

我打了欠条,签了名,按了手印。

月息三分,一年还。

那天晚上,我摸着那张欠条,像摸着一块烙铁。

刘建国很高兴,抱着我转圈:“梅枝,等我有钱了,给你买金项链,买貂皮大衣!”

我没说话。

我想,我不要金项链,不要貂皮大衣。

我只想赶紧把这钱还了,再也不欠任何人的。

但这才刚开始。

刘建国去了深圳。

三个月,音信全无。

我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接缝纫活,一件衣服五分钱。

怀孕了,不知道,累得见红。

去医院,医生说先兆流产,要卧床。

我躺了三天,第四天爬起来继续踩缝纫机。

月底,要还利息。

十五块。

我工资还没发,翻遍抽屉,凑出八块四毛。

还差六块六。

我敲开邻居王婶的门。

王婶是寡妇,靠糊纸盒养两个儿子。

我攥着那张欠条,声音小得像蚊子:“王婶,能借我点钱吗?下月发工资就还。”

王婶看了我半天,叹口气,从手绢里拿出两张五块:“梅枝,不是婶说你,男人不在家,你得顾着自己。这钱不急,有了再还。”

我又打了一张欠条。

这次没写利息。

但我在心里记着,到时候多还两块。

刘建国终于回来了。

没带回黄金,带回一身债。

货被海关扣了,血本无归。

他蹲在门口,抱着头,不说话。

讨债的人上门。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疤。

一脚踹开门:“刘建国呢!还钱!”

刘建国躲在里屋。

我挺着刚显怀的肚子,挡在门口:“大哥,钱我们一定还,您宽限几天......”

“宽限?”光头推我一把,我撞在门框上,肚子一阵抽痛,“今天不见钱,这屋里东西一件别想留!”

我跪下了。

第二次跪。

这次是跪外人。

“大哥,我怀孕了,求您行行好......钱我们一定还,我打工还,砸锅卖铁也还......”

光头骂骂咧咧走了,说明天还来。

我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刘建国从里屋出来,脸色铁青:“你跪什么跪!丢不丢人!”

我看着他。

突然不认识了。

后来,我打了第三张欠条。

第四张。第五张。

刘建国又“创业”了几次。

开饭馆,倒闭。

倒卖服装,赔钱。

承包工程,甲方跑路。

每一次失败,都留下一叠欠条,和一句“下次一定成”。

我像只陀螺,被这些债务抽着转。

白天上班,晚上摆摊。

卖过袜子手套,卖过炒瓜子,在夜市给人擦过皮鞋。

怀孕七个月,肚子大得蹲不下,我就搬个小板凳坐着擦。

一双鞋五毛,擦十双才够买一斤肉。

念念出生那天,我还在摊上。

肚子疼,以为是吃坏了。

疼得厉害了,邻居大婶看见了,赶紧拉我去医院。

羊水破了,弄脏人家三轮车。

我一边疼一边说:“婶子,车垫子我赔你......”

念念生下来,五斤二两,像只小猫。

护士抱给我看,我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不是高兴,是愁。

又多张嘴,怎么养。

刘建国来看了一眼,说:“像你。”

塞给我五十块钱,说要去外地谈生意。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回家了。

我妈来照顾月子,带了二十个鸡蛋,一只老母鸡。

炖汤时,她抹眼泪:“梅枝,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3

念念三岁那年,刘建国终于“成了”。

他倒腾钢材,赶上了好时候。

赚了多少,他不说。

但家里开始有变化。

先是买了彩电,接着是冰箱,后来是摩托车。

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头发梳得油亮。

出去吃饭,不再带我了,说“你去了也不会说话”。

我开始在欠条上看见大数字。

五百,一千,甚至五千。

借钱的也不再是亲戚邻居。

是“王总”、“李老板”、“张局长”。

借钱的理由也花样百出:打点关系、疏通渠道、入股分红。

我问他:“这么多钱,能还上吗?”

他不耐烦:“女人家懂什么!这是投资!投进去,翻倍赚回来!”

我不懂。我只知道,欠条上签的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印,债主找上门,找的是我。

1998年夏天,最热的时候。

刘建国接了个大工程,要请关键人物吃饭。

他破天荒要带我去。

“梅枝,你收拾收拾,晚上穿好看点。”

他打量着我的旧裙子,“算了,我给你钱,去买件新的。”

“我不去。”我说。念念发烧了,三十九度。

“必须去!”他瞪眼,“这单生意成了,咱们就翻身了!你给力点,陪人家喝几杯,说点好听的。”

“念念在发烧......”

“发烧怎么了?死不了!我小时候烧到四十度,不也活过来了?”

他把一叠钱拍在桌上,“赶紧的!”

我去了。

穿着新买的连衣裙,料子很差,出汗就粘身上。

饭局在个大饭店,包间里有空调,但我还是冒汗。心虚的汗。

主位是个秃顶男人,姓赵。

刘建国点头哈腰,喊赵总。

介绍我时,说:“这是我爱人,小赵,能喝!”

赵总眯着眼看我:“哦?本家啊。来,小妹,走一个。”

我端起酒杯,白酒,从喉咙烧到胃。

“好!爽快!”刘建国鼓掌,“再敬赵总一杯!”

我不记得喝了多少。

只记得视线开始模糊,耳朵嗡嗡响。

赵总的脸在晃,刘建国的笑声很刺耳。有人拍我肩膀,手很重。

有人往我杯子里倒酒,倒满了,溢出来。

“小妹,这杯干了,合同就签!”赵总说,舌头有点大。

我看着他,看着刘建国。

刘建国在对我使眼色,快喝。

我端起杯子。手抖,酒洒出来一些。

仰头,灌下去。像灌毒药。

胃里翻江倒海。

我捂着嘴冲出去,撞开洗手间的门,趴在马桶上吐

。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最后,是黄绿色的胆汁,苦的。

漱口时,我看见镜子里的人。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头发粘在脸上,像个鬼。

回到包间,合同签了。

刘建国红光满面,搂着赵总称兄道弟。

赵总拍他肩膀:“小刘,你老婆不错,够意思!”

刘建国笑:“哪里哪里,应该的。”

回家路上,我在出租车里又吐了。

这次吐的是血。暗红色的,一摊。

刘建国看见了,皱眉:“你怎么回事?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扫兴。”

第二天,我住院了。

胃出血医生说得住院观察,可能得手术。

刘建国来了,拎了袋苹果。

放下,坐了两分钟,说:“工地有事,我得去看看。你自己好好的。”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赵总那边还要打点,你再想办法凑两万。写个欠条,我找陈三借。”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嫁的男人。

看着这个我为他欠了一屁股债、为他喝到吐血的男人的脸。

突然就不认识了。

真的,不认识了。

4

陈三的钱,我没借。

不是不想借,是借不到了。

亲戚朋友借遍了,邻居看见我都躲。

刘建国骂我“没用”,自己想办法去了。

后来我知道,他抵押了房子。

我们的婚房,我娘家出了一半首付的房子。

我没问他抵押给谁,换了多少钱。

懒得问,心死了,问什么都没意义。

日子继续过。

像一潭死水,偶尔被债务的石子砸出点涟漪。

刘建国越来越忙,越来越晚回家。

身上有香水味,领口有口红印。我看见了,当没看见。

念念三岁生日那天,他难得早回,带了蛋糕。

念念很开心,搂着他脖子叫爸爸。

他笑着,眼神飘忽。

吃完饭,他说有话跟我说。

“梅枝,咱们离婚吧。”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正收拾碗筷,手一滑,盘子掉在地上,碎了。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

他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咱们没共同语言了。你看你,每天就围着锅台转,聊聊东家长西家短。我呢,我谈的是生意,是项目,是几十上百万的买卖。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站着,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

白的,青的,像我的心。

“那个秘书,”我说,“怀孕了?”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知道。

“是。她怀了我的孩子。梅枝,我对不起你,但我和她是真爱。她能帮我,能理解我。你......”

“我怎么?”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能帮你?我不能理解你?刘建国,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是谁给你擦屁股?是谁给你还债?是谁给你陪酒喝到胃出血?”

“又来了!”他摔了烟。

“就知道翻旧账!那些破事你要说一辈子是不是?是,你辛苦了,你付出了,可我也没亏待你!房子给你,孩子给你,再给你十万!你还想怎么样?”

十万。他一年赚几百万,给我十万。

像打发叫花子。

“我要念念。”我说。

“给你!都给你!”他烦躁地挥手,“赶紧签字,别耽误事!”

我弯腰,一片片捡地上的碎瓷。

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血滴在白色的瓷片上,很刺眼。

“好。”我说,“我签。”

他愣住,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痛快。

“但我要找律师。”我直起身,手指上的血往下淌。

“该我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我的,一分不要。”

“赵梅枝!”他吼起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脸?”我笑了,笑得眼泪出来,“刘建国,我早就没脸了。从跪在别人家门口借钱那天起,我就没脸了。”

他摔门走了。

念念被吵醒,在屋里哭。

我进去抱起她,轻轻拍。

“妈妈,爸爸呢?”她揉着眼睛问。

“爸爸出差了。”我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我亲亲她额头,“以后就妈妈和念念,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靠在我怀里,又睡了。

我找了律师。

沈冰,法律援助中心的女律师,三十出头,短发,干练。

我抱着那个樟木箱去见她。

箱子很重,我搬得气喘吁吁。

“这是什么?”她问。

“欠条。”我说,“三百多张。从结婚到离婚,我替他借的每一笔钱,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