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2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3:46:00

第2章 2

5

沈冰打开箱子,拿起一扎,翻了翻。

又拿起一扎。看了很久。

“这些债,都还清了吗?”她问。

“还清了。”我说,“每一笔,连本带利。有些债主都忘了,我找到他们,还了。”

“为什么还留着这些欠条?”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可能想提醒自己,别忘。”

沈冰合上箱子。

“赵姐,这些欠条,是证据。证明你在这个婚姻里的付出,远不止家务和生育。你提供了启动资金,承担了共同债务,甚至在对方事业中提供了关键性的信用担保和人力资源。”

我听不太懂,但知道是好事。

“能帮我争取到什么?”我问。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

“念念的抚养权。我应得的财产。还有,”我顿了顿,“我要他承认,他错了。”

沈冰看着我,眼神复杂。

“赵姐,法律能给你抚养权,能分财产。但认错......法律管不了良心。”

“我知道。”我说,“但我得试试。”

诉讼过程很漫长。

刘建国起初不当回事,觉得我闹不出什么花样。

直到收到法院传票,看到那一箱欠条被整理成册,附上每一笔借款的说明、证人证言、银行流水,他才慌了。

他来找我。

在我租的不到十平米的筒子楼里。念念在邻居家玩。

“梅枝,咱们好好谈谈。”他语气软下来,“何必闹上法庭?让人看笑话。这样,房子归你,我再给你加二十万。不,五十万。你把那些欠条给我,咱们好聚好散。”

“五十万?”我看着他,“刘建国,你公司一年赚多少?”

“这你别管......”

“我查了。”我说。

“去年净利润,三百万。今年上半年,已经两百万了。五十万,你打发要饭的?”

他脸色变了。

“赵梅枝!你别太过分!那些欠条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钱我后来不都还了吗?”

“你还的是钱。”我一字一顿。

“你还得了我跪在别人门口磕的头吗?还得了我喝到胃出血的酒吗?还得了我这十年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日子吗?”

“那你想怎么样!”他吼起来。

“我要你公司一半股份。”我说,“这是你当初承诺的。你说,等公司做大了,给我一半。”

“我什么时候说过!”

“1995年6月10号,晚上九点,在咱们租的房子里。”

我平静地说,“你抱着我,说,‘梅枝,等公司做起来,股份给你一半,让你当老板娘’。”

他愣住,大概没想到我记得这么清楚。

“你放屁!”他恼羞成怒,“我根本没说过!赵梅枝,你别想讹我!”

“那咱们法庭上见。”我说,拉开门,“不送。”

他走了。气冲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哐哐响。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浑身发冷,手抖得厉害。但心里有团火,烧得我眼睛疼。

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6

开庭那天,我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

蓝色的,的确良,洗得有点发白。

沈冰让我穿好点,我说,这就是我最好的。

刘建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

他旁边坐着个年轻女人,大着肚子,是那个秘书林娜。

她也穿着好衣服,料子很挺,脸上化着妆,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不屑。

法官问话,我答。

问什么答什么,不添油不加醋。

沈冰出示证据。

欠条,一张张,一沓沓。她念:

“1995年6月11日,赵梅枝向姐夫王刚借款五千元,用于刘建国生意启动资金。月息三分。”

“1995年11月3日,赵梅枝以个人缝纫机作抵押,向张工头借款八百元,用于支付刘建国工程拖欠的工人工资。”

“1998年7月14日,赵梅枝因陪刘建国客户喝酒,导致胃出血、酒精中毒入院,病历如下......”

“2001年5月8日,赵梅枝向陈三借款两万元,月息五分,以夫妻共有房产作抵押......”

每念一张,刘建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旁听席上有记者,在飞快记录。

他“白手起家好男人”的人设,正在一张张欠条前崩塌。

轮到他辩护。

他的律师说,这些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但刘建国已通过后续经营成功偿还。

赵梅枝在婚姻中仅为家庭主妇,未对公司经营做出直接贡献,不应分割公司股权。

沈冰站起来。

“审判长,我方当事人赵梅枝女士,在婚姻存续期间,不仅承担了全部家庭劳动,抚养子女,更在刘建国先生创业初期,以个人信用、个人劳动、甚至个人健康为代价,为家庭共同事业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支持。这些欠条,就是证据。”

她拿起一张欠条。

“这张欠条,是赵梅枝女士在怀孕七个月时,为筹集刘建国先生的生意本金,向邻居下跪求来的。请问,如果这都不算对家庭事业的贡献,什么算?”

她又拿起另一张。

“这张,是赵梅枝女士为帮刘建国先生争取合同,陪酒喝到胃出血后,在医院病床上签下的。她用健康换来的合同,为刘建国先生带来了第一桶金。这不算贡献?”

“还有这张。赵梅枝女士以个人名义,以夫妻共有房产作抵押,借来高利贷,为刘建国先生解决资金危机。这难道不是以个人财产和信用,为共同事业承担风险?”

沈冰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砸在刘建国脸上。

“我方认为,刘建国先生所谓‘个人创业成功’,是建立在赵梅枝女士巨大的牺牲和付出之上的。根据《婚姻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赵梅枝女士有权要求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包括公司股权。且刘建国先生在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应当少分或不分财产。”

法官问刘建国:“被告,对原告律师陈述的事实,有无异议?”

刘建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旁边的林娜脸色也很难看。

“有无异议?”法官又问一遍。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刘建国声音发干,“有些钱是我让她借的,但后来我都还了......”

“还了钱,还得清情吗?”沈冰打断他,“还得清赵梅枝女士那些年担惊受怕、尊严扫地的日子吗?”

刘建国不说话了。

低着头,手在桌子下面攥成拳。

休庭,再开庭。

法官宣判。

“......夫妻共同财产,包括公司40%股权,评估价值约三百万元,平均分割,每人20%,即一百五十万元。鉴于男方在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且女方在家庭贡献中付出较多,在房产分割上予以照顾。判决如下:位于解放路的房产归女方所有;女儿刘念抚养权归女方,男方每月支付抚养费两千元,至女儿成年......”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

我只看见沈冰在对我笑,握住我的手,说:“赵姐,我们赢了。”

是啊,赢了。

我看向刘建国。

他坐在被告席上,脸色灰败,像瞬间老了十岁。

林娜在拉他袖子,他甩开,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至今记得。

有恨,有不甘,有不解,唯独没有歉意。

他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撕破脸。

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

因为他不懂。

不懂那些欠条对我意味着什么。不

懂每一个签下名字的夜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懂尊严被踩在脚底下碾碎的感觉。

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我抱着那个樟木箱,走出法院。

天很蓝,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第一次觉得,天,真亮啊。

7

后来,我用分到的钱,还清了所有能找到债主的欠款。

有些债主都忘了,我找上门,他们很惊讶:“梅枝,这钱建国后来不是还了吗?”

“还了是他的,我还的是我的。”我说。

还一笔,我烧一张欠条。

在阳台上,用铁盆。

火苗窜起来,纸张蜷曲,变黑,化成灰。

风吹过,灰烬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

烧到最后一张,是陈三那张烟盒纸。

我捏在手里,看了很久。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圆珠笔的油墨晕开,但还能看清:今借陈三人民币贰万元整......

那天晚上,陈三把酒杯推到我面前。

白酒混着烟灰,浑浊得像泥汤。

他说,妹子,喝了这杯“交杯酒”,钱你拿走。

我喝了。

很苦,很辣,苦得我想把胃掏出来洗一洗。

现在,这张纸在我手里。

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但压在我心上十年。

我把它扔进火里。火舌舔上来,瞬间吞没。

烧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剩下一小撮灰。

念念跑过来,趴在我膝盖上:“妈妈,你在烧什么?”

“烧一些没用的东西。”我摸着她的头。

“烧了就没有了吗?”

“烧了就没有了。”我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

比如记忆,比如伤疤,比如恨。

恨不会消失,但会淡,像这盆里的灰,风一吹就散了。

散了,就不压在心上了。

再后来,我开了花店。

从小店面做起,卖盆栽,卖鲜花。

我笨,不会做生意,但肯吃苦。

每天四点去批发市场,搬花,修枝,换水。

手上全是口子,被玫瑰刺扎的,被叶子划的。

慢慢攒了点钱,租了间大点的铺子。

学插花,学设计,去上海北京进修。

店名就叫“梅枝花艺”,土,但好记。

生意慢慢好起来。

熟客带新客,新客变熟客。

第三年,我买了现在这个带院子的铺面。

不大,但够用。

前店后家,楼上住人,楼下开店。

念念上了小学,中学,大学。

很争气,考上好学校,毕业找了工作。

她很少提她爸,偶尔提,也是问:“妈,你还恨他吗?”

我说不恨了。

是真的。

恨不动了,也没必要恨了。

恨一个人太累,得时时刻刻记着。

我忙,要进货,要设计,要包花,没空恨。

刘建国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也没打听。

只零星听说,他公司上市失败,资金链断了,卖了。

又听说,那个秘书生了儿子,但没结婚,带着孩子走了。

还听说,他后来做过几次生意,都没成,现在落魄了。

真假不知。也不关心。

直到今天,他找上门来。

8

念念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

我轻轻把她放平,盖好被子。

她眼角还挂着泪,睡着了还在抽噎。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眉眼像我年轻时候。

但比我好,没吃过苦,没受过罪。

手心柔软,没有茧子。

这就够了。

我想。

我受的那些罪,值了。

手机震动。

是陈叔发来的消息。

陈叔是我在花艺协会认识的,退休园艺师,丧偶,人温和。

我们处了半年,打算下个月领证。

“梅枝,明天去看窗帘?你喜欢亚麻的还是棉麻的?”

我打字:“亚麻的吧,透气。”

“好。我查了天气预报,明天有雨,记得带伞。”

“嗯。你也是。”

简单几句。

很平常,但心里踏实。

这种踏实,是刘建国从来没给过我的。

和他在一起那些年,我每天都像踩在钢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

现在,我脚踩在地上,很稳。

窗外有车灯扫过,很快消失。夜很深了。

我起身,走到楼下。

那个樟木箱还在地上敞着,里面的欠条散乱着。

月光照进来,纸上那些字迹泛着淡淡的光。

我蹲下,一张张捡起来,整理好,放回箱子里。

动作很慢,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其实它们早就碎了。

碎在我跪地求人的那天,碎在我喝下那杯混着烟灰的酒的那天,碎在刘建国逼我签字离婚的那天。

现在,碎片还在,但扎不疼我了。

盖上箱盖,锁扣咔哒一声。我说:“再见。”

对箱子说。

也对箱子里锁着的,那些年。

刘建国后来又来过一次。

在我婚礼前三天。

他没进店,在门口徘徊。

穿得更旧了,西装起了毛边,皮鞋也脏。看见我出来,他迎上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梅枝......”

我看着他。

“听说你要结婚了。”

他把塑料袋递过来,里面是条丝巾,廉价的,地摊货,“恭喜。”

我没接。“有事说事。”

他讪讪收回手。“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没说话。

“那个......念念她,肯见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肯。”我说。

他眼神黯下去。“我知道,我对不起她......”

“你知道就好。”我打断他。

“梅枝,我......”他搓着手,局促不安。

“我现在租房子住,一个月八百,房东要涨价......我那个,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你看,你能不能......”

“不能。”我说。

“就借一点,一点点......”他声音带了哭腔,“等我找到工作就还你......”

“刘建国。”我叫他全名。

他抬头看我。

“二十年前,你逼我离婚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记得吗?”

他眼神闪躲。

“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一字一顿,“现在,你后悔吗?”

他嘴唇哆嗦,没出声。

“后悔也没用。”我说,“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你选的路,你自己走。我选的路,我走完了。咱们两清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转身,推开店门,“再见。不,别再见了。”

门在我身后关上。

透过玻璃,我看见他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塌下去,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皮囊。

他站了很久,才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了。

背影佝偻,消失在街角。

念念从楼上下来。“妈,谁啊?”

“没谁。”我说,拉上窗帘,“送快递的。”

婚礼很简单。

就在我店里,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念念,还有陈叔的女儿女婿。

陈叔穿西装,我穿旗袍,红色的,上面绣着梅花。

念念当伴娘,忙前忙后。

她很高兴,比我高兴。

切蛋糕时,她搂着我脖子,小声说:“妈,你要幸福。”

“嗯。”我说。

“比跟他在一起时,幸福一万倍。”

“好。”我笑,眼泪掉下来。

陈叔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薄茧。

是侍弄花草留下的。

牧师问:“赵梅枝女士,你是否愿意与陈建国先生结为夫妻,无论顺境逆境,健康疾病,都爱他,尊重他,保护他,直到生命尽头?”

我看着陈叔。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温柔。

“我愿意。”我说。

9

婚礼后一个月,念念搬出去住了。

她自己租了房子,离公司近。

她说,妈,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有点舍不得,但知道她是对的。

孩子大了,总要飞。

陈叔搬了进来。

他话不多,但勤快。

早起浇花,收拾院子,给我做早饭。

他做的阳春面很好吃,汤清,面劲,撒一把葱花。

我不再失眠。

躺下就睡着,一觉到天亮。

不做噩梦,不半夜惊醒。

偶尔,我会想起那些欠条。

想起跪在地上的膝盖,想起酒里的烟灰,想起刘建国摔门而去的背影。

但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像褪色的照片,慢慢模糊了。

有一天,我和陈叔在院子里喝茶。

他忽然说:“梅枝,你以前,过得很苦吧?”

我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你手上,很多疤。”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那些被花刺、枝杈划出的旧痕,“还有,你睡觉总是蜷着,像在保护自己。”

我笑了。

“都过去了。”

“嗯。”他点头,没再多问,“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是啊,不会了。

春天的时候,我和陈叔去旅行。

去了云南,看花海。漫山遍野的花,红的,黄的,紫的,像打翻的调色盘。

我站在花田里,风吹过来,花香扑鼻。

陈叔给我拍照。

我穿着碎花裙子,戴草帽,笑得很开心。

晚上回客栈,收到念念的消息。

她说,妈,我看到照片了,真好看。

你要多笑。

我说,好。

她又发来一条:我今天见到他了。

我心里一紧。

他,刘建国。

念念:在超市,他在收银。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看见我,愣了一下,想打招呼,我没理,走了。

我打字:嗯。

念念:妈,我不恨他了。但我也没法原谅他。就这样吧。

我说:好。这样就好。

放下手机,陈叔问:“念念?”

“嗯。”

“说什么了?”

“说看到他了。在超市收银。”

陈叔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我的手。“都过去了。”

“嗯。”我说,“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像风吹过原野,草倒下去,又直起来。看不出痕迹,但风确实来过。

去年秋天,念念结婚。

嫁了个踏实的小伙子,程序员,话不多,但对她好。

婚礼上,念念穿着白纱,挽着陈叔的手臂,走向新郎。

陈叔把她交到新郎手里,拍拍新郎肩膀,说:“对她好点。”

新郎重重点头:“我会的。”

台下,我哭了。

陈叔坐回来,握住我的手,递给我纸巾。

“哭什么,高兴的事。”他说。

“高兴才哭。”我说。

仪式结束,拍照。

念念拉着我和陈叔,拍全家福。摄影师喊:“一、二、三——”

我们笑。镜头定格。

后来,念念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她新家客厅。

她说,妈,这才是我爸。

我看照片。

照片上,陈叔搂着我,我靠着陈叔,都在笑。眼角有皱纹,但眼神是亮的。

这才是我要的家。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没嫁刘建国,我会过什么样的人生?

可能平平淡淡,找个老实人,生个孩子,柴米油盐,吵吵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没如果。

我嫁了,苦了,离了,又站起来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完美,但真实。有疤,但疤会淡。

现在,我四十九岁。

有花店,有爱人,有女儿。

每天早上醒来,看见阳光照进院子,花都开了,就觉得,挺好。

真的,挺好。

至于刘建国,听说后来超市裁员,他失业了。

又听说,他那个秘书生的儿子不认他,嫌他没本事。

还听说,他租的房子到期,没钱续,搬去城郊的棚户区了。

真真假假,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他欠我的,我还了。我欠生活的,也还了。

两清。

院子里的玫瑰开了,很香。

我剪了几枝,插在瓶里,放在工作台上。

有客人推门进来,风铃叮当作响。

“欢迎光临。”我说,转过身,微笑。

天很蓝,云很白,日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