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妈,爸都认错了,你就不能给他个机会?”
女儿又在责怪我。
我没说话,转身从储藏室拖出那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
女儿打开箱子,愣住了。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几百张发黄的欠条,每张都签着我的名字。
“这每一张,都是我跪着求来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你爸飞黄腾达后,带着怀孕的秘书逼我签字,说我和他没有共同语言。”
“现在,他来求复合了,你说,我该原谅吗?”
1
我抽出箱子里最上面一张,递到念念面前。
念念接过,看了两行,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那不是欠条。
是医院的病历。
泛黄的纸,蓝色复写纸印迹已淡,但诊断结论那几个字还很清楚:
胃出血,酒精中毒,先兆流产。
日期:1998年7月14日。
“这怎么回事?”念念声音尖了。
我对念念说,“你爸要接工程,请甲方吃饭。对方说,喝一杯,签十万合同。你爸说,梅枝能喝。我喝了多少杯?不记得了。反正最后合同签了,我进医院了。躺了三天,你爸来看了我一次,说,合同签了,但人家要回扣,还得再借点。”
我从铁盒里又抽出一张纸。
这张不是欠条,是张皱巴巴的烟盒纸,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
今借陈三人民币贰万元整,三个月还清。
以解放路房子作抵押。
赵梅枝
2001年5月8日
“陈三,”我念出这个名字。
“是当年追过我那个混混,你爸资金链断了,找他借高利贷。他让我去拿钱,我去了,他倒了杯白酒,往烟灰缸里磕了半截烟灰,推到我面前,说喝了这杯‘交杯酒’,钱就让我拿走。”
念念捂住嘴。
“我喝了。”
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拿着两万块钱回家。
你爸点完钱,问我,陈三没为难你吧?我说没有,他哦了一声,说那就好。
然后拿着钱出门了,说去付货款。
“那天晚上我吐了,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我想,我吐的不是酒,是这日子,这日子太苦了,苦得人肝肠都打结。”
念念哭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浑身发抖。
我走过去,蹲下,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片叶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扛......”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你那时才三岁,三岁的孩子,不该知道这些。”
“可是你吃了那么多苦......”
“都过去了。”我说,声音很轻,“苦吃完了,就不觉得苦了。”
“他怎么能那样对你......”念念抬起头,眼睛肿成桃子,“那些欠条......那些酒......还有那个女人......他怎么忍心?”
我没回答。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二十年。
后来想通了:他不是忍心,他是根本没心。
他心里只有他的生意,他的面子,他的钱。
我和念念,和这个家,都是他往上爬的梯子。
梯子旧了,就换新的。
“妈,你恨他吗?”念念小声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
“恨过。”我说,“恨得睡不着觉,恨得想拿刀捅了他,再捅了自己。最恨的时候,我抱着你站在阳台上,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念念身体一僵。
“但我看着你,念念。你那么小,软软的,香香的,趴在我肩上流口水。我想,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跟着他?让那个秘书当你后妈?我不甘心。”我擦掉她脸上的泪,“我得活着。活得比他好。让他看看,没了他,我和我女儿能不能活。”
“你做到了。”念念紧紧抱住我,“妈,你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
但代价太大了。
那天晚上,念念睡不着,来我房间。
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像她小时候那样。
窗外月色很好,照在地板上,白晃晃的。
“妈,你给我讲讲。”
念念侧躺着,面对我,“那些欠条......每一张,你都记得吗?”
记得。
怎么不记得。
每一张,都刻在骨头上。
2
第一张欠条,是1995年6月。
我们结婚第二年。
刘建国在国营厂当技术员,一个月七十二块。
我在纺织厂,五十八块。
日子紧巴巴,但还能过。
直到有一天,他回来说,要“下海”。
“深圳!梅枝,深圳遍地是黄金!”
他眼睛发亮,在狭小的筒子楼里走来走去,“我哥们儿去了,倒腾电子表,一个月挣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我问。
“三千!”他声音都变了调,“三千!顶我干三年!”
我愣住了。
三千块,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概念。
“可是......本钱呢?”我小心地问。
“借!”他斩钉截铁,“找亲戚朋友借!你放心,我有路子,稳赚不赔!赚了钱,翻倍还他们!”
我娘家条件一般。
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底下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
我硬着头皮回娘家,还没开口,我妈先叹气。
“梅枝,不是妈不帮你。你弟弟马上高考,补习费还没着落......”
“妈,就借一点,一点就行。”我声音发颤,“建国说稳赚,赚了就还......”
“稳赚?”我爸放下报纸,从老花镜上面看我。
“做什么生意稳赚?梅枝,你别犯糊涂。刘建国那个人,心比天高,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料。”
我跪下了。
膝盖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咚的一声。
我妈哭了,来拉我。
我爸扭过脸,不说话。
最后,我大姐拿了五百块。
我姐夫不情愿,说这钱是攒着买电视机的。
我打了欠条,签了名,按了手印。
月息三分,一年还。
那天晚上,我摸着那张欠条,像摸着一块烙铁。
刘建国很高兴,抱着我转圈:“梅枝,等我有钱了,给你买金项链,买貂皮大衣!”
我没说话。
我想,我不要金项链,不要貂皮大衣。
我只想赶紧把这钱还了,再也不欠任何人的。
但这才刚开始。
刘建国去了深圳。
三个月,音信全无。
我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接缝纫活,一件衣服五分钱。
怀孕了,不知道,累得见红。
去医院,医生说先兆流产,要卧床。
我躺了三天,第四天爬起来继续踩缝纫机。
月底,要还利息。
十五块。
我工资还没发,翻遍抽屉,凑出八块四毛。
还差六块六。
我敲开邻居王婶的门。
王婶是寡妇,靠糊纸盒养两个儿子。
我攥着那张欠条,声音小得像蚊子:“王婶,能借我点钱吗?下月发工资就还。”
王婶看了我半天,叹口气,从手绢里拿出两张五块:“梅枝,不是婶说你,男人不在家,你得顾着自己。这钱不急,有了再还。”
我又打了一张欠条。
这次没写利息。
但我在心里记着,到时候多还两块。
刘建国终于回来了。
没带回黄金,带回一身债。
货被海关扣了,血本无归。
他蹲在门口,抱着头,不说话。
讨债的人上门。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疤。
一脚踹开门:“刘建国呢!还钱!”
刘建国躲在里屋。
我挺着刚显怀的肚子,挡在门口:“大哥,钱我们一定还,您宽限几天......”
“宽限?”光头推我一把,我撞在门框上,肚子一阵抽痛,“今天不见钱,这屋里东西一件别想留!”
我跪下了。
第二次跪。
这次是跪外人。
“大哥,我怀孕了,求您行行好......钱我们一定还,我打工还,砸锅卖铁也还......”
光头骂骂咧咧走了,说明天还来。
我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刘建国从里屋出来,脸色铁青:“你跪什么跪!丢不丢人!”
我看着他。
突然不认识了。
后来,我打了第三张欠条。
第四张。第五张。
刘建国又“创业”了几次。
开饭馆,倒闭。
倒卖服装,赔钱。
承包工程,甲方跑路。
每一次失败,都留下一叠欠条,和一句“下次一定成”。
我像只陀螺,被这些债务抽着转。
白天上班,晚上摆摊。
卖过袜子手套,卖过炒瓜子,在夜市给人擦过皮鞋。
怀孕七个月,肚子大得蹲不下,我就搬个小板凳坐着擦。
一双鞋五毛,擦十双才够买一斤肉。
念念出生那天,我还在摊上。
肚子疼,以为是吃坏了。
疼得厉害了,邻居大婶看见了,赶紧拉我去医院。
羊水破了,弄脏人家三轮车。
我一边疼一边说:“婶子,车垫子我赔你......”
念念生下来,五斤二两,像只小猫。
护士抱给我看,我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不是高兴,是愁。
又多张嘴,怎么养。
刘建国来看了一眼,说:“像你。”
塞给我五十块钱,说要去外地谈生意。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回家了。
我妈来照顾月子,带了二十个鸡蛋,一只老母鸡。
炖汤时,她抹眼泪:“梅枝,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3
念念三岁那年,刘建国终于“成了”。
他倒腾钢材,赶上了好时候。
赚了多少,他不说。
但家里开始有变化。
先是买了彩电,接着是冰箱,后来是摩托车。
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头发梳得油亮。
出去吃饭,不再带我了,说“你去了也不会说话”。
我开始在欠条上看见大数字。
五百,一千,甚至五千。
借钱的也不再是亲戚邻居。
是“王总”、“李老板”、“张局长”。
借钱的理由也花样百出:打点关系、疏通渠道、入股分红。
我问他:“这么多钱,能还上吗?”
他不耐烦:“女人家懂什么!这是投资!投进去,翻倍赚回来!”
我不懂。我只知道,欠条上签的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印,债主找上门,找的是我。
1998年夏天,最热的时候。
刘建国接了个大工程,要请关键人物吃饭。
他破天荒要带我去。
“梅枝,你收拾收拾,晚上穿好看点。”
他打量着我的旧裙子,“算了,我给你钱,去买件新的。”
“我不去。”我说。念念发烧了,三十九度。
“必须去!”他瞪眼,“这单生意成了,咱们就翻身了!你给力点,陪人家喝几杯,说点好听的。”
“念念在发烧......”
“发烧怎么了?死不了!我小时候烧到四十度,不也活过来了?”
他把一叠钱拍在桌上,“赶紧的!”
我去了。
穿着新买的连衣裙,料子很差,出汗就粘身上。
饭局在个大饭店,包间里有空调,但我还是冒汗。心虚的汗。
主位是个秃顶男人,姓赵。
刘建国点头哈腰,喊赵总。
介绍我时,说:“这是我爱人,小赵,能喝!”
赵总眯着眼看我:“哦?本家啊。来,小妹,走一个。”
我端起酒杯,白酒,从喉咙烧到胃。
“好!爽快!”刘建国鼓掌,“再敬赵总一杯!”
我不记得喝了多少。
只记得视线开始模糊,耳朵嗡嗡响。
赵总的脸在晃,刘建国的笑声很刺耳。有人拍我肩膀,手很重。
有人往我杯子里倒酒,倒满了,溢出来。
“小妹,这杯干了,合同就签!”赵总说,舌头有点大。
我看着他,看着刘建国。
刘建国在对我使眼色,快喝。
我端起杯子。手抖,酒洒出来一些。
仰头,灌下去。像灌毒药。
胃里翻江倒海。
我捂着嘴冲出去,撞开洗手间的门,趴在马桶上吐
。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最后,是黄绿色的胆汁,苦的。
漱口时,我看见镜子里的人。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头发粘在脸上,像个鬼。
回到包间,合同签了。
刘建国红光满面,搂着赵总称兄道弟。
赵总拍他肩膀:“小刘,你老婆不错,够意思!”
刘建国笑:“哪里哪里,应该的。”
回家路上,我在出租车里又吐了。
这次吐的是血。暗红色的,一摊。
刘建国看见了,皱眉:“你怎么回事?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扫兴。”
第二天,我住院了。
胃出血医生说得住院观察,可能得手术。
刘建国来了,拎了袋苹果。
放下,坐了两分钟,说:“工地有事,我得去看看。你自己好好的。”
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赵总那边还要打点,你再想办法凑两万。写个欠条,我找陈三借。”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嫁的男人。
看着这个我为他欠了一屁股债、为他喝到吐血的男人的脸。
突然就不认识了。
真的,不认识了。
4
陈三的钱,我没借。
不是不想借,是借不到了。
亲戚朋友借遍了,邻居看见我都躲。
刘建国骂我“没用”,自己想办法去了。
后来我知道,他抵押了房子。
我们的婚房,我娘家出了一半首付的房子。
我没问他抵押给谁,换了多少钱。
懒得问,心死了,问什么都没意义。
日子继续过。
像一潭死水,偶尔被债务的石子砸出点涟漪。
刘建国越来越忙,越来越晚回家。
身上有香水味,领口有口红印。我看见了,当没看见。
念念三岁生日那天,他难得早回,带了蛋糕。
念念很开心,搂着他脖子叫爸爸。
他笑着,眼神飘忽。
吃完饭,他说有话跟我说。
“梅枝,咱们离婚吧。”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正收拾碗筷,手一滑,盘子掉在地上,碎了。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
他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咱们没共同语言了。你看你,每天就围着锅台转,聊聊东家长西家短。我呢,我谈的是生意,是项目,是几十上百万的买卖。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站着,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
白的,青的,像我的心。
“那个秘书,”我说,“怀孕了?”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知道。
“是。她怀了我的孩子。梅枝,我对不起你,但我和她是真爱。她能帮我,能理解我。你......”
“我怎么?”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能帮你?我不能理解你?刘建国,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是谁给你擦屁股?是谁给你还债?是谁给你陪酒喝到胃出血?”
“又来了!”他摔了烟。
“就知道翻旧账!那些破事你要说一辈子是不是?是,你辛苦了,你付出了,可我也没亏待你!房子给你,孩子给你,再给你十万!你还想怎么样?”
十万。他一年赚几百万,给我十万。
像打发叫花子。
“我要念念。”我说。
“给你!都给你!”他烦躁地挥手,“赶紧签字,别耽误事!”
我弯腰,一片片捡地上的碎瓷。
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血滴在白色的瓷片上,很刺眼。
“好。”我说,“我签。”
他愣住,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痛快。
“但我要找律师。”我直起身,手指上的血往下淌。
“该我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我的,一分不要。”
“赵梅枝!”他吼起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脸?”我笑了,笑得眼泪出来,“刘建国,我早就没脸了。从跪在别人家门口借钱那天起,我就没脸了。”
他摔门走了。
念念被吵醒,在屋里哭。
我进去抱起她,轻轻拍。
“妈妈,爸爸呢?”她揉着眼睛问。
“爸爸出差了。”我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我亲亲她额头,“以后就妈妈和念念,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靠在我怀里,又睡了。
我找了律师。
沈冰,法律援助中心的女律师,三十出头,短发,干练。
我抱着那个樟木箱去见她。
箱子很重,我搬得气喘吁吁。
“这是什么?”她问。
“欠条。”我说,“三百多张。从结婚到离婚,我替他借的每一笔钱,都在这里。”
第2章 2
5
沈冰打开箱子,拿起一扎,翻了翻。
又拿起一扎。看了很久。
“这些债,都还清了吗?”她问。
“还清了。”我说,“每一笔,连本带利。有些债主都忘了,我找到他们,还了。”
“为什么还留着这些欠条?”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可能想提醒自己,别忘。”
沈冰合上箱子。
“赵姐,这些欠条,是证据。证明你在这个婚姻里的付出,远不止家务和生育。你提供了启动资金,承担了共同债务,甚至在对方事业中提供了关键性的信用担保和人力资源。”
我听不太懂,但知道是好事。
“能帮我争取到什么?”我问。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
“念念的抚养权。我应得的财产。还有,”我顿了顿,“我要他承认,他错了。”
沈冰看着我,眼神复杂。
“赵姐,法律能给你抚养权,能分财产。但认错......法律管不了良心。”
“我知道。”我说,“但我得试试。”
诉讼过程很漫长。
刘建国起初不当回事,觉得我闹不出什么花样。
直到收到法院传票,看到那一箱欠条被整理成册,附上每一笔借款的说明、证人证言、银行流水,他才慌了。
他来找我。
在我租的不到十平米的筒子楼里。念念在邻居家玩。
“梅枝,咱们好好谈谈。”他语气软下来,“何必闹上法庭?让人看笑话。这样,房子归你,我再给你加二十万。不,五十万。你把那些欠条给我,咱们好聚好散。”
“五十万?”我看着他,“刘建国,你公司一年赚多少?”
“这你别管......”
“我查了。”我说。
“去年净利润,三百万。今年上半年,已经两百万了。五十万,你打发要饭的?”
他脸色变了。
“赵梅枝!你别太过分!那些欠条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钱我后来不都还了吗?”
“你还的是钱。”我一字一顿。
“你还得了我跪在别人门口磕的头吗?还得了我喝到胃出血的酒吗?还得了我这十年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日子吗?”
“那你想怎么样!”他吼起来。
“我要你公司一半股份。”我说,“这是你当初承诺的。你说,等公司做大了,给我一半。”
“我什么时候说过!”
“1995年6月10号,晚上九点,在咱们租的房子里。”
我平静地说,“你抱着我,说,‘梅枝,等公司做起来,股份给你一半,让你当老板娘’。”
他愣住,大概没想到我记得这么清楚。
“你放屁!”他恼羞成怒,“我根本没说过!赵梅枝,你别想讹我!”
“那咱们法庭上见。”我说,拉开门,“不送。”
他走了。气冲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哐哐响。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浑身发冷,手抖得厉害。但心里有团火,烧得我眼睛疼。
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6
开庭那天,我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
蓝色的,的确良,洗得有点发白。
沈冰让我穿好点,我说,这就是我最好的。
刘建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
他旁边坐着个年轻女人,大着肚子,是那个秘书林娜。
她也穿着好衣服,料子很挺,脸上化着妆,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不屑。
法官问话,我答。
问什么答什么,不添油不加醋。
沈冰出示证据。
欠条,一张张,一沓沓。她念:
“1995年6月11日,赵梅枝向姐夫王刚借款五千元,用于刘建国生意启动资金。月息三分。”
“1995年11月3日,赵梅枝以个人缝纫机作抵押,向张工头借款八百元,用于支付刘建国工程拖欠的工人工资。”
“1998年7月14日,赵梅枝因陪刘建国客户喝酒,导致胃出血、酒精中毒入院,病历如下......”
“2001年5月8日,赵梅枝向陈三借款两万元,月息五分,以夫妻共有房产作抵押......”
每念一张,刘建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旁听席上有记者,在飞快记录。
他“白手起家好男人”的人设,正在一张张欠条前崩塌。
轮到他辩护。
他的律师说,这些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但刘建国已通过后续经营成功偿还。
赵梅枝在婚姻中仅为家庭主妇,未对公司经营做出直接贡献,不应分割公司股权。
沈冰站起来。
“审判长,我方当事人赵梅枝女士,在婚姻存续期间,不仅承担了全部家庭劳动,抚养子女,更在刘建国先生创业初期,以个人信用、个人劳动、甚至个人健康为代价,为家庭共同事业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支持。这些欠条,就是证据。”
她拿起一张欠条。
“这张欠条,是赵梅枝女士在怀孕七个月时,为筹集刘建国先生的生意本金,向邻居下跪求来的。请问,如果这都不算对家庭事业的贡献,什么算?”
她又拿起另一张。
“这张,是赵梅枝女士为帮刘建国先生争取合同,陪酒喝到胃出血后,在医院病床上签下的。她用健康换来的合同,为刘建国先生带来了第一桶金。这不算贡献?”
“还有这张。赵梅枝女士以个人名义,以夫妻共有房产作抵押,借来高利贷,为刘建国先生解决资金危机。这难道不是以个人财产和信用,为共同事业承担风险?”
沈冰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砸在刘建国脸上。
“我方认为,刘建国先生所谓‘个人创业成功’,是建立在赵梅枝女士巨大的牺牲和付出之上的。根据《婚姻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赵梅枝女士有权要求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包括公司股权。且刘建国先生在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应当少分或不分财产。”
法官问刘建国:“被告,对原告律师陈述的事实,有无异议?”
刘建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旁边的林娜脸色也很难看。
“有无异议?”法官又问一遍。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刘建国声音发干,“有些钱是我让她借的,但后来我都还了......”
“还了钱,还得清情吗?”沈冰打断他,“还得清赵梅枝女士那些年担惊受怕、尊严扫地的日子吗?”
刘建国不说话了。
低着头,手在桌子下面攥成拳。
休庭,再开庭。
法官宣判。
“......夫妻共同财产,包括公司40%股权,评估价值约三百万元,平均分割,每人20%,即一百五十万元。鉴于男方在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且女方在家庭贡献中付出较多,在房产分割上予以照顾。判决如下:位于解放路的房产归女方所有;女儿刘念抚养权归女方,男方每月支付抚养费两千元,至女儿成年......”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
我只看见沈冰在对我笑,握住我的手,说:“赵姐,我们赢了。”
是啊,赢了。
我看向刘建国。
他坐在被告席上,脸色灰败,像瞬间老了十岁。
林娜在拉他袖子,他甩开,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至今记得。
有恨,有不甘,有不解,唯独没有歉意。
他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撕破脸。
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
因为他不懂。
不懂那些欠条对我意味着什么。不
懂每一个签下名字的夜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懂尊严被踩在脚底下碾碎的感觉。
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我抱着那个樟木箱,走出法院。
天很蓝,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第一次觉得,天,真亮啊。
7
后来,我用分到的钱,还清了所有能找到债主的欠款。
有些债主都忘了,我找上门,他们很惊讶:“梅枝,这钱建国后来不是还了吗?”
“还了是他的,我还的是我的。”我说。
还一笔,我烧一张欠条。
在阳台上,用铁盆。
火苗窜起来,纸张蜷曲,变黑,化成灰。
风吹过,灰烬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
烧到最后一张,是陈三那张烟盒纸。
我捏在手里,看了很久。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圆珠笔的油墨晕开,但还能看清:今借陈三人民币贰万元整......
那天晚上,陈三把酒杯推到我面前。
白酒混着烟灰,浑浊得像泥汤。
他说,妹子,喝了这杯“交杯酒”,钱你拿走。
我喝了。
很苦,很辣,苦得我想把胃掏出来洗一洗。
现在,这张纸在我手里。
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但压在我心上十年。
我把它扔进火里。火舌舔上来,瞬间吞没。
烧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剩下一小撮灰。
念念跑过来,趴在我膝盖上:“妈妈,你在烧什么?”
“烧一些没用的东西。”我摸着她的头。
“烧了就没有了吗?”
“烧了就没有了。”我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
比如记忆,比如伤疤,比如恨。
恨不会消失,但会淡,像这盆里的灰,风一吹就散了。
散了,就不压在心上了。
再后来,我开了花店。
从小店面做起,卖盆栽,卖鲜花。
我笨,不会做生意,但肯吃苦。
每天四点去批发市场,搬花,修枝,换水。
手上全是口子,被玫瑰刺扎的,被叶子划的。
慢慢攒了点钱,租了间大点的铺子。
学插花,学设计,去上海北京进修。
店名就叫“梅枝花艺”,土,但好记。
生意慢慢好起来。
熟客带新客,新客变熟客。
第三年,我买了现在这个带院子的铺面。
不大,但够用。
前店后家,楼上住人,楼下开店。
念念上了小学,中学,大学。
很争气,考上好学校,毕业找了工作。
她很少提她爸,偶尔提,也是问:“妈,你还恨他吗?”
我说不恨了。
是真的。
恨不动了,也没必要恨了。
恨一个人太累,得时时刻刻记着。
我忙,要进货,要设计,要包花,没空恨。
刘建国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也没打听。
只零星听说,他公司上市失败,资金链断了,卖了。
又听说,那个秘书生了儿子,但没结婚,带着孩子走了。
还听说,他后来做过几次生意,都没成,现在落魄了。
真假不知。也不关心。
直到今天,他找上门来。
8
念念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
我轻轻把她放平,盖好被子。
她眼角还挂着泪,睡着了还在抽噎。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眉眼像我年轻时候。
但比我好,没吃过苦,没受过罪。
手心柔软,没有茧子。
这就够了。
我想。
我受的那些罪,值了。
手机震动。
是陈叔发来的消息。
陈叔是我在花艺协会认识的,退休园艺师,丧偶,人温和。
我们处了半年,打算下个月领证。
“梅枝,明天去看窗帘?你喜欢亚麻的还是棉麻的?”
我打字:“亚麻的吧,透气。”
“好。我查了天气预报,明天有雨,记得带伞。”
“嗯。你也是。”
简单几句。
很平常,但心里踏实。
这种踏实,是刘建国从来没给过我的。
和他在一起那些年,我每天都像踩在钢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
现在,我脚踩在地上,很稳。
窗外有车灯扫过,很快消失。夜很深了。
我起身,走到楼下。
那个樟木箱还在地上敞着,里面的欠条散乱着。
月光照进来,纸上那些字迹泛着淡淡的光。
我蹲下,一张张捡起来,整理好,放回箱子里。
动作很慢,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其实它们早就碎了。
碎在我跪地求人的那天,碎在我喝下那杯混着烟灰的酒的那天,碎在刘建国逼我签字离婚的那天。
现在,碎片还在,但扎不疼我了。
盖上箱盖,锁扣咔哒一声。我说:“再见。”
对箱子说。
也对箱子里锁着的,那些年。
刘建国后来又来过一次。
在我婚礼前三天。
他没进店,在门口徘徊。
穿得更旧了,西装起了毛边,皮鞋也脏。看见我出来,他迎上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梅枝......”
我看着他。
“听说你要结婚了。”
他把塑料袋递过来,里面是条丝巾,廉价的,地摊货,“恭喜。”
我没接。“有事说事。”
他讪讪收回手。“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没说话。
“那个......念念她,肯见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肯。”我说。
他眼神黯下去。“我知道,我对不起她......”
“你知道就好。”我打断他。
“梅枝,我......”他搓着手,局促不安。
“我现在租房子住,一个月八百,房东要涨价......我那个,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你看,你能不能......”
“不能。”我说。
“就借一点,一点点......”他声音带了哭腔,“等我找到工作就还你......”
“刘建国。”我叫他全名。
他抬头看我。
“二十年前,你逼我离婚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记得吗?”
他眼神闪躲。
“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一字一顿,“现在,你后悔吗?”
他嘴唇哆嗦,没出声。
“后悔也没用。”我说,“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你选的路,你自己走。我选的路,我走完了。咱们两清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转身,推开店门,“再见。不,别再见了。”
门在我身后关上。
透过玻璃,我看见他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塌下去,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皮囊。
他站了很久,才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了。
背影佝偻,消失在街角。
念念从楼上下来。“妈,谁啊?”
“没谁。”我说,拉上窗帘,“送快递的。”
婚礼很简单。
就在我店里,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念念,还有陈叔的女儿女婿。
陈叔穿西装,我穿旗袍,红色的,上面绣着梅花。
念念当伴娘,忙前忙后。
她很高兴,比我高兴。
切蛋糕时,她搂着我脖子,小声说:“妈,你要幸福。”
“嗯。”我说。
“比跟他在一起时,幸福一万倍。”
“好。”我笑,眼泪掉下来。
陈叔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薄茧。
是侍弄花草留下的。
牧师问:“赵梅枝女士,你是否愿意与陈建国先生结为夫妻,无论顺境逆境,健康疾病,都爱他,尊重他,保护他,直到生命尽头?”
我看着陈叔。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温柔。
“我愿意。”我说。
9
婚礼后一个月,念念搬出去住了。
她自己租了房子,离公司近。
她说,妈,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有点舍不得,但知道她是对的。
孩子大了,总要飞。
陈叔搬了进来。
他话不多,但勤快。
早起浇花,收拾院子,给我做早饭。
他做的阳春面很好吃,汤清,面劲,撒一把葱花。
我不再失眠。
躺下就睡着,一觉到天亮。
不做噩梦,不半夜惊醒。
偶尔,我会想起那些欠条。
想起跪在地上的膝盖,想起酒里的烟灰,想起刘建国摔门而去的背影。
但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像褪色的照片,慢慢模糊了。
有一天,我和陈叔在院子里喝茶。
他忽然说:“梅枝,你以前,过得很苦吧?”
我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你手上,很多疤。”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那些被花刺、枝杈划出的旧痕,“还有,你睡觉总是蜷着,像在保护自己。”
我笑了。
“都过去了。”
“嗯。”他点头,没再多问,“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是啊,不会了。
春天的时候,我和陈叔去旅行。
去了云南,看花海。漫山遍野的花,红的,黄的,紫的,像打翻的调色盘。
我站在花田里,风吹过来,花香扑鼻。
陈叔给我拍照。
我穿着碎花裙子,戴草帽,笑得很开心。
晚上回客栈,收到念念的消息。
她说,妈,我看到照片了,真好看。
你要多笑。
我说,好。
她又发来一条:我今天见到他了。
我心里一紧。
他,刘建国。
念念:在超市,他在收银。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看见我,愣了一下,想打招呼,我没理,走了。
我打字:嗯。
念念:妈,我不恨他了。但我也没法原谅他。就这样吧。
我说:好。这样就好。
放下手机,陈叔问:“念念?”
“嗯。”
“说什么了?”
“说看到他了。在超市收银。”
陈叔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我的手。“都过去了。”
“嗯。”我说,“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像风吹过原野,草倒下去,又直起来。看不出痕迹,但风确实来过。
去年秋天,念念结婚。
嫁了个踏实的小伙子,程序员,话不多,但对她好。
婚礼上,念念穿着白纱,挽着陈叔的手臂,走向新郎。
陈叔把她交到新郎手里,拍拍新郎肩膀,说:“对她好点。”
新郎重重点头:“我会的。”
台下,我哭了。
陈叔坐回来,握住我的手,递给我纸巾。
“哭什么,高兴的事。”他说。
“高兴才哭。”我说。
仪式结束,拍照。
念念拉着我和陈叔,拍全家福。摄影师喊:“一、二、三——”
我们笑。镜头定格。
后来,念念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她新家客厅。
她说,妈,这才是我爸。
我看照片。
照片上,陈叔搂着我,我靠着陈叔,都在笑。眼角有皱纹,但眼神是亮的。
这才是我要的家。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没嫁刘建国,我会过什么样的人生?
可能平平淡淡,找个老实人,生个孩子,柴米油盐,吵吵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没如果。
我嫁了,苦了,离了,又站起来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完美,但真实。有疤,但疤会淡。
现在,我四十九岁。
有花店,有爱人,有女儿。
每天早上醒来,看见阳光照进院子,花都开了,就觉得,挺好。
真的,挺好。
至于刘建国,听说后来超市裁员,他失业了。
又听说,他那个秘书生的儿子不认他,嫌他没本事。
还听说,他租的房子到期,没钱续,搬去城郊的棚户区了。
真真假假,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他欠我的,我还了。我欠生活的,也还了。
两清。
院子里的玫瑰开了,很香。
我剪了几枝,插在瓶里,放在工作台上。
有客人推门进来,风铃叮当作响。
“欢迎光临。”我说,转过身,微笑。
天很蓝,云很白,日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