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月奴照例先去看蚕。茧子雪白厚实,已到了该采收的时候。她指尖拂过那些莹润的茧壳,心里盘算着开缫的日子。忽然,她手指一顿,目光落在茧山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茧子上。那茧子颜色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光泽,质地似乎也更为紧密。
月奴心中微讶。她养蚕多年,从未见过这种异色茧。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茧子单独挑出来,放在手心细看。阳光下,那丝银灰光泽流转,竟隐隐构成一个极其模糊的、类似水涡状的纹路。这纹路……她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想起桑林中那块刻着水涡符号的青石!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茧子,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是巧合吗?蚕吃了沾染那暗红色泥土气息的桑叶?还是……别的什么?
“姐,水烧好了。”阿禾在灶间喊。
月奴定了定神,将那个特殊的茧子小心地藏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整整一天,那个银灰色的茧子像一块小石头,硌在月奴的心上。她心神不宁,缫丝时差点烫了手,去田里除草,也漏掉了几处稗草。傍晚时分,她借口去溪边清洗蚕具,独自一人走到僻静处,从怀里掏出那个茧子,对着西斜的日光再次仔细端详。
纹路确实很像,但更加天然、模糊。她鬼使神差地,用指甲轻轻掐破一点茧壳,扯出一根丝头。丝线入手,比寻常蚕丝更凉,也更柔韧。她试着扯了扯,竟异常结实。
这到底是什么?
“月奴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月奴一惊,迅速将茧子藏回袖中,转过身。是小草,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是半篮刚挖的野菜。
“小草啊。”月奴松了口气。
小草好奇地看着她:“月奴姐姐,你在这里看什么呀?”
“没什么,看看水。”月奴岔开话题,“挖野菜去了?”
“嗯!”小草点点头,随即小脸垮下来,“不过没挖到多少。我娘说,近来溪边好些地方的野菜都长得不好,叶子发黄,还有怪味。我娘都不让我去老井那边挖了,说那里的土颜色都变了。”
土色变了?月奴心头又是一动。“变成什么颜色了?”
“嗯……有点红红的,像生了锈。”小草比划着,“我娘说晦气。”
暗红色……范围在扩大?
月奴摸了摸小草的头:“听你娘的话,别去那些地方。去村西头那片坡地看看,那里的荠菜应该还好。”
打发走小草,月奴再也按捺不住。她找了个隐蔽的树丛,将怀里那个银灰色茧子埋了进去,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这东西太蹊跷,不能放在身边。
回家的路上,她心乱如麻。异色茧,水涡纹,暗红土,老井异常……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隐隐串着,而线的另一端,就系在她脚下这片土地,或许……也系在她自己身上。
她想起一些极其久远、几乎被遗忘的片段。那是很小的时候,祖母还在世,夏夜纳凉,摇着蒲扇,说过一些含糊的话:“咱们柳家,在这儿扎下根,比村里其他姓氏都早……祖上是守这片山的……”具体守什么,祖母没说下去,只是摸着她的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后山的方向,叹了口气,“有些事,忘了好。平安是福。”
守山的?守什么?与那些古迹有关吗?
还有阿爹。阿爹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对后山地形了如指掌,却从不深入老鹰崖那片区域。有一次她问起,阿爹沉默了很久,只说:“那地方,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别去。地气不对。”
地气不对……和风水师说的一样。
月奴从未深想过这些。爹娘早逝,留下的只有这几亩薄田和一身养活自己的本事。她像所有普通村女一样,只关心田里的收成,蚕室的桑叶,弟弟的温饱。那些玄之又玄的家族旧事,地气传说,离她的生活太远。
可现在,这些遥远的记忆碎片,却被眼前一连串的怪事激活,在她脑中嗡嗡作响。难道,柳家祖上,真的与这片土地下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联?所以她才对土地有着异乎寻常的感知和执着?所以,当李谕要夺走这片地时,她心底那股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冲动,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还有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卷入的,就不仅仅是一场田产之争了。
夜里,月奴辗转难眠。她起身,悄悄走到供奉爹娘牌位的简陋木龛前,点燃一炷劣质的线香。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牌位上简单的字迹。她跪下来,闭上眼,在心里默默问:“爹,娘,咱们家……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该怎么做?”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野狗还是别的什么的呜咽。
第二天,钱管家找的打井人进村了。一共三个人,领头的姓鲁,是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话不多,眼神精明。他们带来了全套打井的工具,辘轳、钻头、绳索、柳条筐,叮叮当当地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
王里正陪着,向围观的村民解释:“近来天旱,村里几口老井出水都不旺了。李大人体恤乡里,特意请了师傅来,打算在村子东头,挨着溪水上游的地方,打一口新井,方便大家取用。”
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天旱是实情,打井也是好事。可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村子东头,溪水上游,离月奴家的田和桑林那片缓坡都不算远。
月奴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鲁师傅正跟王里正和钱管家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地上划拉着,似乎在确定井位。钱管家的目光,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在月奴脸上停顿一瞬,又快速移开。
村民们大多面露喜色。打口新井,总是方便的。只有少数几个老人,眉头皱着,低声交换着眼神。
“东头打井……那地方,靠山近水,老话说,是‘地眼’之一啊,能随便动吗?”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喃喃道。
“李进士好心,咱们能说啥?”另一个老人叹气,“只盼别打出什么不该打的东西。”
开工的吉时选在第三天清晨。鲁师傅带着徒弟,在王里正和钱管家圈定的地方,搭起了井架,开始破土。沉重的钻头被绞盘拉起,又重重落下,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清晨安静的村庄里。
月奴没有去看。她带着阿禾,去了更远的山坳里采桑叶。那里的桑树长得不如溪边茂盛,但好在干净。她需要离那打井的声音远一点,也需要好好想一想。
采叶的间隙,她靠着一棵老桑树坐下,望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村庄轮廓。打井的撞击声隐隐传来,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她摸了摸袖袋,里面是宋夫子送来的那块“朱衣”残块。清苦的香气似乎能让她稍许安定。
如果……如果柳家祖上真的与守护此地有关,那么面对如今这局面,她该做的,就不仅仅是保住几亩田了。她得弄清楚地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李谕和钱管家到底想通过打井达到什么目的,还有……她身上可能背负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责任。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沉重,却也奇异地让她更加坚定。迷雾依然浓重,但至少,她开始试图看清自己在迷雾中的位置。
傍晚回到家,打井的声音已经停了。阿禾去打听了回来说,第一天很顺利,挖下去一丈多深,都是正常的沙土碎石。
月奴点点头,没说话。她走到后院,看着蚕室里那些洁白莹润的茧子。普通,却又珍贵。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生活。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走到爹娘牌位前。这一次,她没有问。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能从这沉默的供奉中,汲取到一丝来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窗外,月光晦暗。打井的第一天平静度过,但月奴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歇。而她,这个原本只知种田养蚕的普通农女,正被迫一步步走向漩涡的中心,去面对她或许早已注定要面对的命运。她的身份,如同那枚银灰色的茧子,正在寻常生活的丝缕包裹下,悄然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