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出来的米,吃了八天。
八天里,粥一天比一天稀,但没有人抱怨。饭堂的黑板上,林砚在“守望相助”旁边,又添了四个字——粒米成箩。孩子们念着这四个字,喝粥时会把碗底的每一粒米都刮干净。
第九天早晨,契此醒来时,听见窗外有啄木鸟敲树的声音。笃,笃,笃,一声声,又急又脆。他起身推开窗,发现朝阳下的山峦,积雪又消融了一大片,露出大片大片的、湿漉漉的深褐色山体。
春天真的要来了。
但春天到来前,还有最后一道坎——寺里的米,今天就要见底了。
早斋时,慧明方丈宣布了一件事:从今天起,所有成年僧众和居士,每日一餐。省下的口粮,优先供给孩子、病人和老人。
没有人反对。净尘第一个放下了碗:“我年轻,扛得住。”接着是慧觉,是那几个老居士,是林砚——尽管他还在咳嗽。
契此也放下了碗。阿丑和招娣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粥,犹豫着也想放下。契此按住他们的手:“你们正在长身体,吃完。”
“可是师父……”
“吃。”契其只说了一个字。
两个孩子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像在吃什么珍馐,把粥喝得一滴不剩。
饭后,方丈把契此叫到菜园。暖棚里的菠菜已经可以间苗了,嫩绿的叶子簇拥着,在晨光中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但方丈看的不是菜,是暖棚角落堆着的几样东西——几把旧锄头,几卷麻绳,还有几个破背篓。
“施主,”方丈说,“老衲想请你带几个人,去一个地方。”
“哪里?”
“后山,鹰愁涧。”方丈指向寺院后方的深谷,“那里有片野栗林。往年秋天,寺里都会去采些栗子存着。今年雪大,没去成。现在雪化了,应该还有不少落在树下、埋在雪窝里的。捡回来,能顶几天。”
契此明白了。这是最后一条路了。
“我去。”
“多带几个人,带上绳子,那地方陡。”方丈顿了顿,“还有……带上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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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鹰愁涧的一共六个人:契此、净尘、慧觉,还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居士。每个人都背着背篓,腰里捆着麻绳。契此的布袋空着,搭在肩头。
路很难走。雪化了,山路成了泥泞的滑道。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走到鹰愁涧边缘时,所有人都成了泥人。
涧很深,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只在底部有些缓坡。那片野栗林,就在涧底。站在崖边往下看,树木像火柴棍一样细小。
“我先下。”净尘把绳子一头拴在崖边的大树上,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我到底了,摇绳子,你们再下。”
他慢慢滑下去,身影越来越小。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绳子摇了三下——是安全的信号。
第二个是契此。他下得更稳,脚在崖壁上寻找着落脚点,手紧紧抓着绳子。绳子粗糙,磨得手掌生疼。下到一半时,他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落下去,很久才传来落地的闷响。
他停住,深呼吸,然后继续。
等六个人都下到涧底,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涧底比上面暖和,雪化得更彻底,露出厚厚的、腐烂的落叶。野栗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树下,果然散落着不少栗子——有完整的,更多是被松鼠或鸟啄食过的空壳。
“分开找!”净尘喊道,“注意脚下,别踩空!”
六个人散开,像梳子一样梳理着这片不大的林子。契此弯着腰,在落叶和残雪中翻找。每找到一颗完好的栗子,就擦干净,放进布袋。布袋渐渐沉起来,栗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丑和招娣要来的话,他拒绝了。这地方太险,孩子不能来。但此刻,他忽然想,如果他们在,一定会找得更仔细——孩子的眼睛,总能看到大人忽略的东西。
正想着,远处传来慧觉的欢呼:“这里!这里有一大片!”
众人围过去,在一片背风的石凹处,堆积着厚厚一层栗子,看样子是秋天从坡上滚落下来的,被雪盖了一冬,保存得居然不错。大家兴奋地捡拾,背篓很快装满了底。
“够了够了!”净尘擦着汗,“这些够吃好几天了!”
就在大家准备回程时,契此忽然听见细微的水声。不是涧底的溪流,是更轻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他循声走去,绕过几块大石,在一处石壁下,发现了一眼小小的泉。
泉眼只有碗口大,水从石缝渗出,滴入下方一个天然的石臼。水极清,能看见水底白色的细沙。石臼边,长着几丛绿得发黑的苔藓,还有一株契此从没见过的植物——矮矮的,叶子肥厚,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
在这冬春之交的深涧里,这泉,这花,安静得像个秘密。
契此蹲下身,用手捧起泉水喝了一口。水冰凉,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和一丝更淡的、说不清的矿物质味道。他忽然想起长汀河的水,想起云门寺井里的水,都不一样。
每一处水,都有自己的味道。
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契此师父!该上去了!”净尘在远处喊。
契此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眼泉。然后他从布袋里掏出一颗栗子——最大最饱满的一颗,轻轻放在泉眼边。像供奉,也像告别。
回到集合点,大家把栗子集中起来,装了满满六个背篓。净尘估算了一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省着点,掺着野菜煮,能撑半个月。半个月后,菠菜就能大批摘了。”
希望,像这涧底的水,细细的,但确实在流。
上崖比下崖更难。背着沉重的背篓,每爬一步都要用尽全力。轮到契此时,他先把布袋递上去——里面也装满了栗子,然后才抓住绳子。爬到一半,他低头看了一眼涧底。
那片野栗林静静躺在那里,石凹处的栗子已经被他们捡空了,留下一个浅坑。那眼泉的方向,被石头挡着,看不见。
他想,等夏天,涧底一定很美。树会绿,泉会涌,那株小白花也许会结出果实。
只是他们可能不会再下来了。
就像人生里很多地方,只去一次,却记得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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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寺里,栗子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孩子们围着背篓,好奇地摸着那些带刺的壳。慧觉当场砸开几颗,露出里面金黄的栗仁,生吃也是甜的。
当晚的晚斋,是栗子野菜粥。栗子煮得软糯,和野菜的清香混在一起,竟比白粥更耐饿。饭堂里有了久违的、满足的咀嚼声。
饭后,契此没有立刻回房。他去了后山,去看那个沙堆。
月光下,沙堆被新土覆盖着,已经长出了零星的草芽——是鸟儿或风带来的种子,这么快就落了根。嫩绿的芽尖,在月色中几乎透明。
他在沙堆前坐下,从布袋里掏出两颗栗子,埋进土里。不知道会不会长出来,但埋下去,总有个念想。
“施主在种栗子?”
契此回头,看见慧明方丈提着灯走来。老僧的脸色在灯光下好了些,但眼下的阴影依然很深。
“试试。”契此说。
“栗子要秋种,这是春。”方丈在他身边坐下。
“那就当是喂土。”契此拍拍手上的泥,“土吃饱了,才好长别的。”
方丈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也有欣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县令派人来了。”
契此心头一紧:“来做什么?”
“送粮。”方丈的声音很平静,“十石好米,说是补上次的‘疏忽’。”
“条件呢?”
“没有条件。”方丈看着远处的山影,“只是说,朝廷的赈灾粮快下来了,让寺里再坚持几天。”
契此不信。官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方丈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说:“老衲也不信。但粮是真的,米是好米。收下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一百多张嘴,要吃饭。”方丈站起身,拍了拍僧衣上的土,“有些事,心里明白就行。面上,该接的还得接。这就是世道。”
他走了几步,又停住:“对了,赵员外那边……没事了。”
“怎么会?”
“不知道。”方丈摇头,“听送粮的衙役说,赵员外家前天夜里走了水,烧了一个粮仓。虽救得快,但也损失不少。有人说,是天谴;有人说,是仇家。谁知道呢。”
契此愣住了。他想起那堆掺沙的米,想起赵员外那张傲慢的脸。
因果报应?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但世间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巧得让人不得不信,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在记着。
“所以,粮食危机暂时解了?”契此问。
“嗯。”方丈点头,“至少,能撑到开春,撑到第一茬菜收,撑到……该走的人,找到出路。”
这话里有话。契此听出来了:“方丈是说……那些难民?”
“雪化了,路通了。有些人,该回乡的回乡,该投亲的投亲。寺里……终究不是长久之地。”方丈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老衲已让净尘登记各人的打算。愿意留下的,寺里还能提供几天食宿,帮着找活计。但大多数人,得走了。”
这是现实。残酷,但真实。
云门寺是一叶舟,渡人过一段最急的河。河过了,岸到了,人就得下船,各自走各自的路。
“施主呢?”方丈忽然问,“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契此这些天也在想。但他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也许……继续走。”
“往哪走?”
“不知道。”契此看着月光下的沙堆,“走到哪,算哪。”
方丈没有劝,只是点点头:“也好。走,也是一种修行。”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山风渐起,吹得四周的树木飒飒作响。远处寺院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大殿的长明灯,一点微光,在夜色中坚持着。
“施主,”方丈最后说,“走之前,帮老衲一个忙。”
“请讲。”
“给寺里留几个字。”方丈说,“就写在你常去的菜园暖棚门口。写什么都行,只要是心里话。”
契此怔住了:“我……字丑。”
“心真就行。”方丈站起身,“老衲累了,先回了。施主也早点歇息。”
老僧提着灯,慢慢走下山坡。灯光在黑暗中摇曳,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最后融进寺院的夜色里。
契此一个人坐在沙堆前。
留字?
留什么?
他想起这一路——从长汀河到云门寺,从王村的雪夜到鹰愁涧的栗林。想起那些见过的人,那些经过的事,那些问过的问题。
他想起布袋,想起里面的栗子、旧物、和越来越沉的、看不见的东西。
良久,他站起身,走回僧房。
阿丑和招娣已经睡了,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呼吸均匀。契此在油灯下铺开一张纸——是林砚给的,练字用的废纸。他拿起笔,蘸了墨,却久久落不下去。
字丑,是真的。
心真,也是真的。
终于,他下了笔。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用力。写错了就涂掉,再写。一张纸写废了,换一张。
写到第三张,终于成了。
只有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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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菜园暖棚的竹门上,多了一块木牌。木牌是新刨的,还带着木头的清香。上面用烧焦的树枝,写了六个歪歪扭扭、却筋骨分明的字:
“入此门,只种心。”
第一个看见的是慧觉。他愣了半天,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圈有点红。
接着是净尘,是林砚,是那些常来菜园帮忙的居士和难民。每个人站在木牌前,都会停一会儿,看看,想想。
没有人问是谁写的。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
那天上午,契此带着阿丑和招娣,把暖棚里所有能摘的菠菜都摘了——不是吃,是移栽。移到菜园里已经化冻的地垄上,一株一株,带着土坨,小心地种下去。浇上水,菠菜叶子在春风中微微抖动,像在点头。
“师父,”招娣问,“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嗯。”契此没隐瞒。
“去哪?”
“还不知道。”
“那……还回来吗?”
契此停下手中的活,看着这个曾经瘦小、现在脸上终于有了点肉的女孩。他伸手,擦掉她鼻尖上的泥点。
“如果你们想回来,随时可以。”他说,“但你们的路,不在这里。”
“我们的路在哪?”
“在你们的脚上。”契此说,“走多了,就知道了。”
招娣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
阿丑在旁边默默拔草,拔了很久,忽然说:“师父,我想学认更多的字。林先生说,天下很大,书里都写着。我想……以后能看懂。”
“那就学。”契此说,“走到哪,学到哪。”
中午时分,净尘带来了消息:第一批准备离开的难民,明天一早下山。一共二十三口,有返乡的,有去投亲的。寺里给每人准备了一小袋栗子,一点干菜,还有——每人一把菜籽。
“方丈说,”净尘转述,“菜籽随便是什么,萝卜、白菜、油菜都行。走到哪里,觉得地好,就撒一把。不一定能长成,但撒了,就有个念想。”
这个安排很巧妙。菜籽轻,不占地方,但象征的意义重——是生计,是希望,是“落地生根”的可能。
下午,契此去看了那些准备走的人。他们聚在寺前的空地上,正收拾着简陋的行囊。脸上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终于能上路的释然。一个老太太看见契此,颤巍巍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
“师父……这个,给那两个孩子。里面是寺里采的艾草,驱蚊的。我老了,绣得不好……”
契此接过香囊。布是旧衣上裁下来的,线脚粗大,但缝得很密。他能想象,在某个夜晚,就着油灯,这双满是皱纹的手,一针一线缝制的样子。
“他们会喜欢的。”他郑重地说。
老太太笑了,缺牙的嘴咧开,像孩子。
傍晚,契此最后一次去藏经阁整理书籍。慧明方丈也在,两人默默干着活,谁也没多说话。临走时,方丈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一本薄薄的手抄册子,递给契此:
“这个,送给施主。”
契此接过。册子没有名字,翻开,里面抄录的是历代禅师的语录,和一些简单的心得。字迹不一,显然是好几个人陆续抄的。
“这是……”
“云门寺历代住持的随手记。”方丈说,“不是什么正经经书,只是一些‘过来人’的话。施主在路上闷了,可以翻翻。”
这礼物太重。契此想推辞,方丈摆摆手:“书是让人看的。在寺里放着,也是放着。施主带走,也许哪天,能解某个人一个惑,那就值了。”
契此不再推辞,深深合十。
走出藏经阁时,夕阳正把整座寺院染成金色。钟声响起,晚课要开始了。
契此没有去饭堂。他回到僧房,开始收拾自己的布袋——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看看,再放回去。
铜钱,五枚。
陶碗,一个。
毛笔,半截。
《金刚经》,一本。
《云门日课》,一本。
禅语录,一册。
鸟骨,一根,裹着布。
香囊,一个,绣着艾草。
还有那些看不见的——记忆,疑问,走过的路,见过的人。
他系好布袋口,甩上肩头。重量还在,但好像……不再那么压人了。
阿丑和招娣站在门口,看着他。两个孩子也背着小包袱,是寺里给的干粮和换洗衣物。
“师父,”招娣小声问,“我们现在走吗?”
“不。”契此说,“明天,送走那些人,我们再走。”
“为什么?”
“因为,”契此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送人,也是修行。”
夜色降临,云门寺的灯火又一次亮起。
这一次,契此知道,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看这灯火了。
但他心里很平静。
像那眼涧底的泉,静静地流,不知道会流向哪里,但知道,一直在流。
这就够了。
(第一卷 第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