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云门寺就醒了。
不是钟声叫醒的——今天的早课推迟了,是那种无声的、压抑的躁动。要走的二十三口人,在天还蒙蒙亮时就聚在了山门前。包袱卷得紧紧的,用草绳捆了又捆,好像捆得越紧,前路就越稳妥。
慧明方丈带着全寺僧众,也早早等在那里。地上堆着小袋的栗子和干菜,还有用油纸包好的一小包一小包菜籽。空气里有霜,白气从每个人嘴里呵出来,模糊了面孔。
没有多少话。
方丈一个个分发东西,每给一份,就合十说一句:“一路平安。”接过的人,无论老少,都会深深弯腰,有的还会跪下磕头。方丈每次都立刻扶起,动作很快,像怕这跪拜拖久了,会生出太多牵绊。
契此带着阿丑和招娣站在人群边缘,静静看着。两个孩子紧挨着他,招娣的手一直揪着他的衣角。阿丑忽然小声说:“师父,我不想走。”
“不是走,”契此纠正他,“是送。”
“送完了呢?”
“送完了,”契此看着那些即将远行的背影,“就该我们了。”
东西发完,该上路了。领头的是个姓周的老汉,他转身对着山门和所有人,作了个罗圈揖:“云门寺的恩情,我们记在心里了。他日若……若能安顿下来,一定回来还愿!”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是女人和孩子。男人则大多沉默,只是用力背起行囊。
净尘和慧觉提着灯笼,走在队伍最前面引路——要送他们到第一个岔路口。队伍开始移动,像一条无声的河,缓缓流下山道。僧众和留下的人站在山门口,目送着。
契此忽然动了。他走上前,从布袋里掏出那个老太太给的艾草香囊,追上队伍里一个半大的男孩——老太太的孙子,把香囊塞进他手里。
“你奶奶给的,”契其说,“戴着,路上蚊虫不近身。”
男孩愣愣地接过,攥紧了,用力点头。
他又走到周老汉面前,从布袋里掏出那五枚铜钱,全数放进老汉手心。
“这……这怎么行!”老汉急急要推。
“不是给你,”契此按住他的手,“是给队伍。万一路上有急用,应个急。”
老汉嘴唇哆嗦着,最后紧紧握住铜钱,深深一躬:“师父……保重!”
队伍渐渐远去,灯笼的光在黎明的青灰色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山门前,剩下的人久久没动。风大了一些,吹得人衣袂飘飞。慧明方丈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回吧。”他终于说,声音有些哑,“早斋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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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斋的气氛有些沉闷。走了二十多人,饭堂空了不少座位,但留下的,似乎心也空了一块。粥依然是栗子野菜粥,但今天没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契此很快吃完,他让阿丑和招娣慢慢吃,自己先回了僧房。布袋已经收拾好,放在通铺上。他坐下来,看着这个陪伴他走过千里路、装过无数悲欢的布袋,第一次觉得,它像个活物,有呼吸,有记忆。
门被轻轻推开,是林砚。
书生今天看起来精神了些,咳嗽也少了。他手里拿着几本书,走到契此面前:“契此师父,学生……是来告别的。”
契此抬头看他:“林先生也要走了?”
“不,”林砚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平静的坚定,“学生要留下。方丈答应了,让我在寺里常住,一边养病,一边教孩子们读书。学生想明白了,我的路,就在这里。”
他放下手里的书,是一本蒙书:《千字文》。“这本书,学生想送给阿丑和招娣。路上若有机会,师父可以教他们。若……若不方便,就当是个念想。”
契此接过书,很旧,但保存完好,书页上有林砚娟秀的批注。“林先生费心了。”
“是学生该做的。”林砚顿了顿,“师父今日……真要走了?”
“嗯。”
“往何处去?”
契此笑了笑,还是那个答案:“不知道。”
林砚也笑了:“也好。不知去处,方得自在。”
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住:“师父,那日您说‘沙子埋掉了,米还在’。学生这些天总在想这句话。如今想来,这云门寺,这场雪,这些人……或许都是学生该埋掉的‘沙子’。而教书的愿,就是埋在沙下的‘米’。多谢师父。”
说完,他轻轻带上了门。
契此坐了一会儿,把书小心地装进布袋。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菜园里已经有人开始劳作了——是留下的人,在移栽那些菠菜。暖棚门口那块“入此门,只种心”的木牌,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他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背起布袋:“阿丑,招娣,我们该走了。”
两个孩子已经等在门口,各自背着小包袱。招娣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但现在挺着小胸脯,努力做出坚强的样子。
他们没有惊动太多人。从僧房侧面的小径,绕过大殿,直接往后山走。契此想,送别是修行,不告而别,或许也是。
但还是在后山的小路口,被人拦住了。
是慧明方丈。老僧独自一人,拄着锡杖,站在路中央,像是等了很久。
“方丈……”契此合十。
“施主就这么走了?”方丈看着他,眼神复杂。
“怕惊扰大家。”
“该惊扰的,早就惊扰了。”方丈叹了口气,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带上。”
契此接过,布包很轻。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土——黑色的,湿润的,带着云门山特有的、腐殖质的芬芳。
“这是菜园的土。”方丈说,“老衲早上挖的。施主走到哪里,若是想种点什么,就用这土打底。也算……云门寺的一点念想。”
契此的手微微颤抖。他把布包小心地放进怀里,贴肉放着:“多谢方丈。”
“该谢的是老衲。”方丈看着他,又看看两个孩子,“这一冬,施主帮了寺里太多。那些问题,那些话,那些埋在沙堆下的栗子……老衲都记着。”
他顿了顿,忽然问:“施主还记得那十八问吗?”
“记得。”
“那第十九问,有答案了吗?”
契此想了想:“有了,也没有。”
“怎么说?”
“答案就是——继续问。”契此说,“问,就是走。走,就是活。”
方丈笑了,笑得眼睛眯起来,像两弯月牙:“好,好。这话,老衲也要记下来。”
他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契此再次合十,然后迈步。阿丑和招娣跟在他身后,走过方丈身边时,两个孩子也学着合十行礼。招娣小声说:“方丈爷爷……保重。”
方丈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也保重。好好认字,好好长大。”
三人走上山路。走出很远,契此回头,看见方丈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山石。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然后拐过一道弯,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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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比来时好走太多。
雪化尽了,泥土被阳光晒得松软,踩上去有弹性。路边的草开始返青,一些性急的野花已经冒出花苞。春天像一只巨大的、温柔的手,正缓缓抚过大地。
阿丑和招娣一开始很沉默,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走了一阵,就被沿途的景物吸引了。招娣指着一棵开满白花的树:“师父,那是什么花?”
“梨花。”
“能吃吗?”
“花不能,秋天的梨子能吃。”
阿丑则对一只蹦跳的山雀感兴趣,追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包袱里,有林砚给的书,有寺里给的干粮,还有契此坚持让他们带着的、属于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
中午,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契此生了一小堆火,把栗子和干菜煮了一锅简单的粥。溪水清澈,能看见底下的卵石和小鱼。招娣脱了鞋袜,把脚泡进水里,冷得龇牙咧嘴,却又咯咯笑。
“师父,”她忽然问,“我们接下来去哪?”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问这个问题。
契此看着溪水流去的方向。溪水往东,汇入更大的河,更大的河再往东,入海。但他不想往东,东边是海,是尽头。
“往北。”他说。
“北边有什么?”
“不知道。”契此说,“但北边有山,山外还是山。山里有庙,有村,有人。人活在哪里,路就在哪里。”
这个答案太玄,两个孩子听不懂。但他们信任契此,所以点点头,继续泡脚。
吃完饭,契此从布袋里掏出林砚给的书,翻开《千字文》第一页:“来,今天教你们认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念一句,两个孩子跟着念一句。稚嫩的声音在溪边回荡,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教了四句,契此就停了。“贪多嚼不烂。今天就把这八个字认会,写会。”
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划,阿丑和招娣跟着划。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很认真。招娣写“天”字时,总把最后一捺写得特别长,像条小尾巴。阿丑笑她,她不服气:“天就是很大嘛!尾巴长一点,怎么了?”
契其也笑了。他看着这两个孩子,想起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惊惶失措的孤儿,现在,却能在溪边学字、拌嘴。
时间,真是最神奇的药。
也最无情的刀。
休息够了,继续赶路。下午他们遇见了一个茶摊——真正的茶摊,有茅棚,有桌椅,一个老妇人守着。契此用最后一点寺里给的干菜,换了三碗粗茶。茶很苦,但解渴。
老妇人很健谈,听说他们从云门寺来,啧啧称赞:“那可是个好地方!今年雪大,多亏寺里收留,不然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您也知道?”
“怎么不知道!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云门寺的慧明长老是活菩萨?”老妇人压低声音,“听说,连城里赵员外想为难寺里,都遭了报应,粮仓走了水!你说是不是菩萨显灵?”
契此喝着茶,没接话。世间传言,总是越传越玄。真相是什么,有时候不重要,人们只需要一个能安慰自己的故事。
“你们这是往哪去?”老妇人问。
“往北。”
“北边啊……不太平。”老妇人摇头,“听说梁晋又要打大仗了,在黄河边上。你们可小心点。”
“多谢提醒。”
离开茶摊,天开始阴了。春天的天,孩儿脸,说变就变。远处传来闷雷声,风里带着雨腥味。
“得找地方躲雨。”契此加快脚步。
运气不错,在雨点落下前,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窑洞。看样子是烧砖瓦的,废弃不久,里面还算干燥,有前人留下的干草铺。三人刚钻进去,大雨就倾盆而下。
雨很大,砸在地上溅起白雾,很快就在窑洞口挂起一道水帘。洞里暗下来,契此点了火折子,找到半截蜡烛头,点亮。昏黄的光晕铺开,照亮这个临时的家。
阿丑和招娣并排坐在干草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招娣忽然小声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阿丑接上:“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居然把上午教的八句全背下来了。背完了,相视一笑,有点小得意。
契此听着,心里有什么地方,柔软地塌陷了一块。他从布袋里掏出那本禅语录,就着烛光翻看。书很旧,字迹潦草,但每一句都像钉子,钉进眼里:
“有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填沟塞壑。”
“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
“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荆棘丛中下脚。”
这些机锋,他以前也听过,但今天看,感觉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刚离开云门寺,也许是因为这场雨,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两个背书的孩子。
填沟塞壑——云门寺这个冬天,填了多少“沟壑”?
谁缚汝——那些难民,缚住他们的是什么?是战乱,是贫穷,还是对生的执着?
荆棘丛中下脚——他们现在,不正是在荆棘丛中,一步步往前走吗?
他合上书,吹灭蜡烛。洞里陷入黑暗,只有雨声,轰隆隆的,像天地在呼吸。
“师父,”阿丑在黑暗里问,“我们明天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吗?”
“能。”
“那……我们会遇见坏人吗?”
“也许会。”
“那怎么办?”
“遇见了再说。”契此说,“现在,睡觉。”
两个孩子安静下来,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契此却睡不着。他听着雨声,想起云门寺的钟声,想起长汀河的水声,想起吴府的丝竹声,想起那个废弃村庄的寂静。
这些声音,像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着,串成他这半生。
线的一头在哪里?
另一头,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珠子还在增加。今天的雨声,茶摊老妇人的话,孩子们的背书声……都会成为新的珠子。
而他能做的,只是继续串。
串到线断的那天,或者,串到没有珠子的那天。
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温柔的尾声。契此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雨完全停歇。月光从窑洞口的水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他轻轻起身,走到洞口。雨后夜空如洗,星星格外明亮。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远处,有灯火。
不是一个,是一片。是个村庄,或者小镇。灯火在夜色中温暖地亮着,像在招手。
契此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身,叫醒两个孩子:“起来,我们连夜赶路。”
“啊?”阿丑揉着眼睛,“天还没亮呢……”
“前面有灯。”契此说,“有灯,就有人。有人,就有路。”
两个孩子立刻爬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很快,三人又上路了。雨后的路泥泞,但月光很亮,照亮前路。
他们朝着那片灯火走去。
契此肩上的布袋,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里面,菜园的土贴着胸口,温暖如某个人的掌心。
他不知道那片灯火下等着的是什么——是善,是恶,是接纳,是驱逐。
但没关系。
走下去,就知道了。
就像种子埋进土里,会不会发芽,得等春天。
就像问题问出口,有没有答案,得等时间。
他们只是走。
在月光下,在春夜里,朝着人间烟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影子拉长,又缩短。
布袋越来越沉。
路,也越来越踏实。
(第一卷 第九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