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9:45

第二天清晨,天光刚蒙蒙亮,城市还未完全苏醒。韩罪比往常起得更早,套上一身深色的运动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隔壁房间那个可能还在精密睡眠程序中的瓷娃娃。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里,有种久违的清新感。他沿着公寓楼下的林荫道慢跑,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周围。路过街口转角那家早餐店时,炉火正旺,油锅滋滋作响,金黄色的油条在翻滚的油浪中膨胀、定型,散发出霸道浓烈的香气。门口已经排了四五个人,多是早起上班族或晨练归来的老人,交谈声、扫码声、老板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韩罪停下脚步,排到了队尾。他看着老板用长长的竹筷翻动油条,动作麻利;看着老板娘手脚利落地盛出一碗碗乳白的豆腐脑,撒上碧绿的葱花、暗红的辣油、褐色的榨菜末和炸得酥脆的黄豆。唾液不自觉地在口腔里分泌。

轮到他时,他买了两根刚出锅的油条,用牛皮纸袋装着,烫手;又要了一大碗咸豆腐脑,多加辣,用一次性的泡沫碗盛着,盖着透明的塑料盖子。付钱时,他注意到老板油腻的手指和围裙上的面渍,还有旁边擦得并不算十分光亮的桌子。这一切都再平常不过,是他过去十几年生活中熟悉的背景板。

但在姜安眼中,这大概就是滋生细菌的温床,是秩序世界的污染源。

韩罪拎着早餐,没有立刻回去。他靠在路边一棵树下,就着清晨的凉风,慢悠悠地吃完了自己那份油条,喝了几口滚烫咸辣的豆腐脑。味道果然很好,粗糙、热烈,带着市井特有的生命力。吃完,他把自己的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仔细擦了擦手和嘴,这才拎着剩下的那份——姜安的那份,往回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出门后不久,姜安就醒了。或许是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或是被潜意识里对“计划外变量”的警惕所扰。他按照惯例起床、洗漱、换衣,但动作比平时快了些,眉心也一直微微蹙着。

他没有去餐厅,而是站在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投向楼下街道的方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估算着韩罪往返早餐店需要的时间。

随着那个预估的时间点临近,姜安开始感到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焦躁。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在脑海里构建画面:韩罪站在嘈杂油腻的摊位前,没戴手套(他肯定没戴),徒手接过零钱和食物;清晨的风可能吹起路上的灰尘,落在敞开的豆腐脑碗里;摊主说话时飞溅的唾沫;韩罪跑步后可能未彻底清洁的手,触摸过油条的包装纸……甚至,韩罪出门时可能沾在发梢的、来自公寓外的、未被过滤的空气里的微粒。

越想,那些画面越清晰,越具体。洁白的豆腐脑上漂浮着不可见的细菌;金黄的油条吸附着微尘和有害油脂;一次性餐具在高温下可能释放的有毒物质……

“好脏。”

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越来越响,带着生理性的反胃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强烈不适。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脸色也更白了些。他仿佛能闻到那股油腻的、混合着街头尘埃和不清洗洁剂气味的味道,正随着韩罪的归来,逼近这间他精心维持的无菌堡垒。

不行。

绝对不行。

不能让这些东西进来。不能破坏这里的洁净秩序。不能让他自己暴露在无法控制的卫生风险之下——那对他而言,可能比刀剑更致命。

就在韩罪的身影出现在公寓楼下入口处时,姜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转身,快步走到玄关,“咔哒”一声,将大门的电子锁从内部彻底反锁,并且挂上了物理锁链。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喘息,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应激般的防御反应。

他听着电梯上行的轻微嗡鸣声停止,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韩罪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纹丝不动的大门,挑了挑眉。手里的一次性餐盒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食物香气。他抬手,按了按门铃。没有回应。又敲了敲门,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姜安?开门。”他叫了一声。

门内一片死寂。

韩罪等了几秒,嘴角慢慢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讥诮的弧度。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甚至可能更糟。他想起昨晚姜安那副蹙着眉头说“脏”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自己买早餐时看到的寻常景象。

他忽然觉得有点荒谬,甚至好笑。

那个面对他满身狰狞伤疤、鲜血污泥都能面不改色、甚至亲手替他上药的姜大少爷;那个在家族倾轧中能冷静布局、断人腿脚毫不手软的姜安;那个住在顶级安保公寓、享受着最精密医疗防护的瓷娃娃——居然会被区区一份路边摊的早餐,吓得锁紧大门,避如蛇蝎。

这反差太大,大到让韩罪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嘲笑姜安的脆弱,还是该感叹这“脆弱”背后的、某种极致的扭曲。

他又敲了两下门,提高声音:“姜安!早餐买回来了!再不开门凉了!”

里面依旧毫无动静。

韩罪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沉了下来。他不再徒劳地敲门叫喊,而是伸手,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门禁卡——姜安给他的那把钥匙附带的电子门卡。

他差点忘了这个。幸好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带上了。

“嘀。”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绿灯闪烁。韩罪握住门把手,转动——却只打开了一条缝隙,就被里面的防盗链绷住了。

他啧了一声,凑近门缝,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姜大少爷,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怕我给你下毒,还是怕这油条豆腐脑成精了闯进去?”

门内,姜安背靠着门板,能清晰地听到韩罪的声音和门锁被刷开的轻响。他身体僵硬,抿紧了唇。防盗链的存在给了他最后一点安全感,但也让他此刻的躲避显得更加……幼稚和无力。

他听到韩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难堪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核心弱点的冰冷。

见里面还是没反应,韩罪失去耐心。他后退半步,然后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门板靠近锁链的位置!

“砰!”一声闷响,在安静的清晨走廊里格外惊人。门板剧烈震动,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

“姜安!开门!”韩罪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威胁,“你以为这破链子能拦多久?或者你想让整层楼的人都出来看看,姜家的大少爷为什么大清早把自己锁屋里,连份早餐都不敢放进来?”

这话戳中了姜安另一个痛处——他绝不想引来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锁链被取下的金属摩擦声。很慢,带着迟疑。

韩罪耐心等着。

终于,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姜安站在门后,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得发白。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家居服,但头发不像平时那样纹丝不乱,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他没有看韩罪,更没有看他手里拎着的早餐袋,目光垂着,落在门内的地毯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他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和戒备。

韩罪推开剩下的门,走了进去。食物的香气随着他的进入,不可避免地飘散在玄关洁净的空气里。

姜安几乎是立刻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眉头拧得死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韩罪反手关上门,将早餐袋拎到两人之间,故意晃了晃。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

“喏,你的。”他盯着姜安,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刚出锅的,热乎着。”

姜安的视线被迫落在了那个廉价的、带着油渍的牛皮纸袋和一次性泡沫碗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呼吸又乱了一拍。他甚至能想象出油脂渗透纸袋,接触到他家玄关柜面的情形。

“拿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

“不是你要我偶尔可以吃的吗?”韩罪故作惊讶,“我买了双份,这份是给你的。尝尝?味道真不错。”

“我说,拿走。”姜安重复,抬起了眼。他的眼底有些发红,不是哭过,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生理性不适的应激反应。那眼神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强硬。

韩罪看着这样的姜安,心头那点恶意的趣味忽然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感觉。他发现姜安对“脏”的恐惧,似乎不是矫情或洁癖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关乎生存本能的防御机制,是他那脆弱身体和精密生活方式构建出的、不可触碰的绝对禁忌。

这种恐惧,比他那些伤疤,似乎更能触及姜安的真实内核。

韩罪没再逼近。他拎着早餐袋,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姜安的目光死死跟随着他,仿佛他拎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枚不定时炸弹。

韩罪走到厨房的中岛台边,将油条和豆腐脑拿出来。他找来一个家里最普通的、边缘有磕碰的白瓷盘子,把油条放上去;又找来一个同样普通的汤碗,将豆腐脑从一次性碗里倒了进去。动作不算温柔,豆腐脑洒出一点在台面上。

姜安站在几米外,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粗糙的食物被盛进相对“洁净”的容器,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点,但眼神依旧警惕。

韩罪处理好,拿起勺子,自己先舀了一勺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