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9:53

餐厅里,那盘被冷落的早餐静置在晨光中,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热气。油条的金黄色泽变得暗沉,外皮不再酥脆;豆腐脑表面的红油凝结成薄薄的一层,葱花和榨菜末蔫蔫地泡在略微浑浊的汤汁里。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间洁净空间无声的、持续的“污染”。

姜安站在几步开外,身体僵硬得像一座冰雕。理智与本能,准则与那点微妙的好奇(或者说,是对韩罪挑衅的某种不甘示弱的回应),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吃?绝不可能。那违背了他从小到大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则。每一口都可能是不明来源的细菌、未受控的油脂、潜在的过敏原。他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意外,尤其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自找的“意外”。

不吃?那碗东西就放在那里,像韩罪丢过来的一个标记,一个证明他姜安的秩序可以被轻易侵入的证据。让韩罪看笑话?不,更糟的是,这可能会让韩罪觉得,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持续拿捏的弱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姜安的指尖冰凉,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不是热,而是某种心理上的极度不适带来的生理反应。他盯着那碗逐渐冷却的豆腐脑,仿佛看着一个正在缓慢释放毒气的源头。

最终,对“脏”的深层恐惧和对自己身体绝对负责的准则,压倒了一切。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只是心理上的不适,也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生理应激。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餐桌,快步走向内线电话,几乎是有些急促地按下呼叫保姆的按键。

“李姨,立刻上来一趟。餐厅餐桌上的东西,全部清理掉。用双层垃圾袋密封,立刻拿出去。桌面、地面、空气,全面消毒。用最高标准的消毒剂,彻底清洁。”他的声音还算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吩咐完,他像是逃离什么瘟疫现场一样,迅速离开了餐厅区域,径直走向自己的主卧。他甚至没有去书房处理晨间公务的打算——那个空间此刻也仿佛被“污染”的气息隐约侵扰了。

主卧的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

几分钟后,保洁李姨带着全套清洁工具和消毒用品匆匆上来。看到餐厅桌上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已经冷掉的廉价早餐时,她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按照姜安的吩咐,动作麻利又极其仔细地将东西清理掉,仿佛在处理医疗废料。接着是细致的擦拭、喷洒、拖地,甚至开启了空气净化器的加强模式。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渐渐弥漫开来,试图覆盖掉那一点点早已消散殆尽的、属于街头早餐的烟火气。

客房里,韩罪冲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正用毛巾擦着头发。他听到了外面隐约的动静:姜安急促的吩咐声,保洁上楼的脚步声,清理物品的窸窣声,以及后来渐渐浓烈起来的消毒水味道。

他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带着讥诮弧度的笑。

意料之中。

甚至,姜安纠结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长一点。看来那份早餐带来的“污染”想象,对瓷娃娃的冲击力确实不小。

他走到门边,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有些呛人。他看到保洁阿姨正戴着口罩和手套,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餐厅的每一寸表面,神情严肃得像在进行一场手术。

韩罪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无声地笑了。看吧,这就是姜安。用最彻底、最物理的方式,抹去一切不符合他世界规则的东西,试图让一切恢复“正常”,恢复那种冰冷、精确、无菌的“正常”。

但这正常,是多么脆弱,多么……自欺欺人。

没过多久,韩罪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不是姜安,是另一个姜安常用的生活助理,一位姓陈的年轻男人,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面无表情。

“韩先生,”陈助理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客气而疏离,“姜先生吩咐,请您再去沐浴一次,使用主浴室柜子里那套深蓝色的洗护用品,那是加强清洁杀菌的。另外,您房间内的所有床品、毛巾、浴袍,以及您今天穿过的衣物,都需要立刻更换。新的已经放在门口了。更换下来的物品我们会立即取走处理。”

韩罪拉开门,陈助理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衣物和床品,旁边还放着一个大的收纳筐。

“沐浴?”韩罪挑眉,“我刚洗过。”

“姜先生吩咐,需要再洗一次,尤其是头发和暴露在外的皮肤。”陈助理一板一眼地重复,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传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为了您的健康和环境清洁考虑。”

为了“您的健康和环境清洁考虑”。说得真好听。韩罪几乎能想象出姜安在主卧里,用那种冰冷又带着压抑烦躁的语气下达这些指令的样子。他是在消毒公寓,也是在“消毒”韩罪这个移动的“污染源”。

旁观者清。韩罪太明白了,姜安想用这种近乎偏执的、程序化的清洁流程,来粉饰太平,来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来抹去早餐带来的心理不适和秩序扰动。仿佛只要把东西扔掉,把表面擦干净,把人从头到脚用杀菌产品洗一遍,换掉所有可能沾染“外部气息”的物品,那个由他绝对掌控的、洁净无菌的世界就又能稳固如初。

幼稚。又可笑。

但韩罪没说什么,只是扯了扯嘴角,接过那叠新衣物和床品。“知道了。”他语气平淡。

陈助理微微颔首,退后一步,等着他行动。

韩罪抱着东西,转身去了主浴室——那个他第一次来时就觉得像酒店套房的浴室。果然,在镜柜里找到了一套深蓝色包装、没有任何香味、标签上印着复杂英文成分和“医用级”、“强效清洁”字样的洗护用品。

他依言又洗了一遍。水温调得很高,那些洗护用品带着强烈的、类似消毒水的化学气息,洗完后皮肤有些紧绷发干,头发也涩涩的。他擦干身体,换上全新的、同样质地柔软却毫无个性的家居服。

走出浴室时,陈助理已经带着两名工作人员,将他房间里原来所有的床单、被套、枕套、毛巾、浴袍,连同他早上换下来的那身运动服,全都收走了,塞进那个大收纳筐,盖上盖子,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生化废料。新的、一模一样的床品已经铺好,房间里除了他这个人,似乎一切都被刷新了一遍,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新纺织品的味道,以及尚未散尽的消毒水余味。

“打扰了,韩先生。”陈助理再次微微躬身,带着人和收纳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公寓里再次恢复了那种过度整洁的寂静。只有空气净化器还在不知疲倦地低声工作着。

韩罪站在自己焕然一新的房间里,手指拂过冰凉平滑的床单。所有他短暂停留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连他身上的气息,都被那套强效洗护品覆盖替换。

姜安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看,我可以轻易抹掉你带来的“混乱”。这里是我的地盘,规则由我定。你只是暂住者,你的存在必须符合我的标准。

很强势,也很……无力。

因为真正的“混乱”和“污染”,从来不是那些看得见的油渍或灰尘,而是人心里的念头,是那种不受控制的、想要打破规则的冲动。

韩罪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逐渐多起来的车流和人影。早餐店应该还在忙碌,散发着同样的香气,招待着形形色色的、不惧怕那点“脏”的普通人。

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直接对抗姜安的清洁指令?那太低级,也容易被反制,还可能触及姜安真正的安全底线,导致合作破裂——目前他还需要这个庇护所。

无视?照单全收,表现得顺从?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会让姜安觉得他好拿捏。

得做点什么。既能让姜安不舒服,又不会真的激怒他;既能持续地、细微地侵蚀他那套完美的秩序,又能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信息、更多主动权,甚至……更多乐趣。

韩罪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消毒”过、还有些发紧的手指皮肤上。又移到窗外那充满生机的、混乱的、被姜安视为“污染源”的外部世界。

一个念头,慢慢在他心底成形,带着冰冷的戏谑和一丝跃跃欲试的恶意。

瓷娃娃,你以为消了毒,换了东西,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那我们就来看看,是你的消毒水厉害,还是这无孔不入的……生活本身,更顽固。

他转身,走向书桌——一张同样崭新、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桌子。他需要好好计划一下,如何将这“粉饰太平”的游戏,玩得更精彩些。

而主卧里,姜安在经历了彻底的沐浴、更换了所有床品、甚至让人将主卧也加强清洁了一遍之后,终于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心理上的黏腻不适感消散了些。他坐在同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书桌前,试图集中精神处理邮件,但指尖敲击键盘的节奏,却比平时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他眼前偶尔还会闪过那碗豆腐脑和油条的画面,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用更繁复的数据和更严密的逻辑思考覆盖过去。

他成功地处理了“污染源”,重申了“规则”。韩罪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但他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像水面下细微的波纹,久久无法完全平息。

韩罪……真的会这么听话吗?

那个满身反骨、在泥泞里打过滚的家伙,真的会甘心被他的消毒水程序“净化”?

姜安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眼神深暗。

这场由一份早餐引发的、关于洁净与脏污、秩序与混乱的无声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绝不打算退让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