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投资”转出去后,陆时年过了好几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怕林初夏拒绝,怕她觉得他别有用心,更怕这笔钱会给她带来压力而非帮助。
他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手机,既期待她的回复,又害怕收到她的退款信息。
然而,什么都没有。林初夏没有再说谢谢,也没有提及那笔钱,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这反而让陆时年稍稍安心了些。他了解她,过多的感谢反而会让她不安,这种沉默的接受,或许是她能做出的,最不伤及自尊的回应。
日子依旧在奔跑中流逝。陆时年将自己的生活标准压缩到了极限。早餐省略,午餐是两个最便宜的素包子,晚餐是泡面或者自己煮的清汤挂面,偶尔加个鸡蛋就是改善伙食。他租最便宜的房子,穿工服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没有任何娱乐消费。所有的收入,除了支付父亲的医药费和家庭必要开支,剩下的,他都仔细地存起来,计划着下个月给林初夏的“投资”。
他成了林初夏生活中一个看不见的守护者。
他会因为她发来的一句“今天考试得了第一”而开心一整天,跑单都格外有劲,仿佛那个取得优异成绩的人是他自己。
他会在她偶尔抱怨“专业课好难”时,搜肠刮肚地想一些笨拙的鼓励话语,或者在网上查找一些可能对她有用的学习资料链接发过去。
他会在天气突变时,提醒她添衣带伞,像个啰嗦的大家长。
他甚至会偷偷记住她无意中提过的喜好,比如喜欢某个牌子的酸奶,喜欢某个作家的小说。然后在某次“顺便”给她转生活费的时候,多转一点点,附言一句:“买点好吃的”或者“买本书看看,别太累”。
他们的联系并不频繁,大多是通过短信。陆时年刻意保持着距离,他怕频繁的出现会打扰她学习,也怕自己这个“外卖员”的身份,会让她在同学面前感到难堪。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远方的、有点啰嗦的资助人大哥”。
而林初夏,也默契地配合着这种距离。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短信的内容也多是与学习相关,语气礼貌而克制。但陆时年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接受他的存在,并且,在以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的善意。
第一次明显的回应,发生在他资助她三个月后。
那天是他生日,他自己都几乎忘了。晚上跑完单回到出租屋,累得倒头就想睡,却收到了一条来自林初夏的短信。
“睡了吗?”
他回复:“还没,刚回来。”
几分钟后,她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深灰色羊毛手套,旁边放着一张简单的卡片,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生日快乐。冬天冷了,注意保暖。”
陆时年看着那张照片,愣了足足一分钟。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他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生日。
他打电话过去,声音有些哑:“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电话那头,林初夏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上次帮你抢回包的时候,瞥见过你掉出来的身份证……就记住了。”
陆时年握紧了手机,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套……不喜欢吗?”听他不说话,林初夏有些忐忑地问。
“……喜欢。”他哑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很暖和。”
那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他戴着那副手套去跑单。羊毛材质很柔软,隔绝了冬日的寒风,一直暖到了心里。
从那以后,类似的“回馈”开始偶尔出现。
他抱怨了一句晚上骑车手冷,没过多久就会收到一个保温效果极好的充电暖手宝。
他随口提了句旧手机总是卡顿,影响接单,下一次的“生活费”里就会多出一笔,附言是“换个手机,算我借你的,从下次生活费里扣”。
她甚至会在他父亲病情反复,他心情低落时,发来很长一段话,分享她在学校里遇到的趣事,或者用她那种带着学生气的、略显稚嫩却无比真诚的语言安慰他:“陆时年,你是最棒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应,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陆时年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建立的,并非简单的施与受的关系,而是一种奇妙的、双向的温暖传递。
他付出金钱和关怀,收获的是她努力的成果、她的信任,以及她笨拙却真诚的回报。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力量。仿佛他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找到了最珍贵的意义。
然而,生活从未停止它的考验。
在林初夏大二那年的冬天,陆时年的父亲病情急转直下,需要进行一次风险极高、费用也极高的手术。他再次被巨额的医疗费逼到了绝境。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艰难。能借的早已借遍,平台上的借款也快到了极限。他看着医院催缴的单据,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绝望。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卖掉家里那套老旧、却是父母唯一栖身之所的房子。
那段时间,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神里的光也黯淡了。他依旧在跑单,却像是在凭本能机械地运动。他中断了给林初夏的“资助”,只简短地发信息说自己最近有事,让她先用自己的奖学金顶一下。
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再次卷入他的泥沼。
但林初夏还是察觉到了。她不断地发信息追问,语气越来越焦急,甚至威胁说要请假过来看他。
陆时年只好编造了一个“封闭式培训”的谎言,暂时安抚住了她。
然而,就在他山穷水尽,几乎要签下卖房协议的前夕,他收到了那笔巨额的转账。来自林初夏。
看着手机银行里突然多出来的,足以解他燃眉之急的款项,陆时年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滔天的怒火和恐慌。
他立刻打电话过去,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失控:“林初夏!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去做傻事了?!我告诉你,这钱我不要!你马上给我退回去!”
电话那头的林初夏,被他吼得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语气回答:
“我参加全国学术竞赛,拿了一等奖,这是奖金。还有,我接了三个家教的活儿,预支了薪水。”
“陆时年,你说过,我是一项投资。”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属于成年人的冷静和强势:
“现在,投资对象看到了能让‘本金’价值最大化的机会,投入资源帮助‘本金’渡过难关,有什么不对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决绝:
“这笔钱,你必须收下。算我借给你的,或者算我提前支付的‘投资分红’。你要是敢退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
“我、就、退、学。”
“……”
陆时年所有愤怒的、担忧的、拒绝的话,全部被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听着电话那头女孩近乎孤注一掷的宣告,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眶热得发烫,视线迅速模糊。
他输了。
输给了这个女孩的执着,输给了这份他从未奢求过的、沉甸甸的回报。
也……心甘情愿地,被她拉入了更深的,名为“羁绊”的漩涡。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再也无法用简单的“资助”与“被资助”来定义了。
他们是彼此在黑暗中的灯塔,是相互支撑着,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孤独的灵魂。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许久,他才对着早已挂断的电话,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着说:
“……傻丫头。”
“谢谢。”
窗外的冬日,阳光刺破云层,洒下稀薄却坚定的暖意。
就像他们之间,那穿越了阶层、苦难和时光,悄然生长,已然无法割舍的——
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