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晚并不宁静,仪器的滴答声、走廊的脚步声、偶尔的咳嗽啜泣声,交织成一片。但在这间双人病房靠窗的床位周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安静而温暖的气场。
林初夏执意留下来陪夜。
陆时年拗不过她,也……或许是内心深处贪恋这份陪伴。他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倒水、削水果、甚至试图帮他擦洗没有受伤的手臂,动作虽然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真的可以自己来……”陆时年看着她拿起毛巾,耳根微微发烫,声音都有些发紧。让她做这些,比让他腿上打石膏还难受。
“别动。”林初夏按住他想躲闪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觉。”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陆时年顿时僵住,不敢再动,只能任由她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灯光下,她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种被珍视、被照顾的感觉,对陆时年来说,陌生得让他心慌,又温暖得让他想落泪。他习惯了付出,习惯了扛起一切,习惯了做那个给予温暖的人。当角色骤然调换,他笨拙得像个孩子,除了被动接受,不知该如何回应。
擦拭完毕,林初夏去水房清洗毛巾。陆时年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乱如麻。
林初夏回来后,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出随身带的平板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屏幕的微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显得沉静而专业。
陆时年看着她,恍惚间觉得,那个需要他资助、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真的已经走得很远,远到他需要仰望了。而他自己,却还困在六年前的原地,一身风霜。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距离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初夏,”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等我腿好了,你……就不用再这样来回跑了。你工作那么忙……”
林初夏从屏幕上抬起头,看向他,目光清澈而直接:“哪样跑?”
“就是……来给我做饭,来医院照顾我……这些。”陆时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越来越低,“太耽误你时间了。我现在这样……也帮不上你什么,反而成了你的拖累。”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却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怕自己会成为她辉煌人生路上的绊脚石,怕她因为感恩和同情,绑在自己身边,错过真正匹配她的人和生活。
林初夏放下了平板电脑。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城市的灯火。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窗框,面对着陆时年。
病房顶灯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轮廓,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陆时年,”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带着千钧重量,“你还记得,你资助我的第一年,我拿到国家奖学金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陆时年愣了一下,记忆被拉回数年前。那时她刚上大二,凭借优异的成绩和突出的表现,拿到了含金量极高的国家奖学金。她兴奋地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他。
“你说……要请我吃饭。”他回忆着。
“还有呢?”林初夏追问。
“……你说,这证明你的投资眼光没错。”陆时年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不对。”林初夏摇头,一步步走回床边,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执拗,“我当时说——‘陆时年,你看,我没有让你失望。我会变得越来越好,好到足以配得上你所有的付出。’”
陆时年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初夏俯下身,双手撑在病床两侧的栏杆上,将他困在她的身影之下。她的目光牢牢锁住他有些闪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所有的努力,我考第一名,我拿奖学金,我进晟通,我拼命工作……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优秀,不是为了匹配什么所谓的‘更高层次’!”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有一天,能理所当然地、底气十足地站在你身边!”
“是为了能像你现在这样,在我需要的时候,有能力、有资格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风雨里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
“拖累?”她嗤笑一声,眼圈却瞬间红了,“陆时年,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我所有动力的源泉!没有你,我林初夏可能早就被生活压垮在那个小城镇了!是你把我拉出来的!是你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是你让我相信,我值得更好的未来!”
“现在,我快要够到那个未来了,”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却依旧倔强地盯着他,“你却告诉我,我走得太快,你要掉队了?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所谓的‘更好’的世界里吗?”
陆时年彻底震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里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听着她这番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心声……
所有的自卑,所有的顾虑,所有的逃避,在她这番如同无声惊雷般的告白面前,被炸得粉碎。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她心中,竟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重要到,成了她所有努力的意义和方向。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单方面地付出,却原来,他早就是她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太阳。
“初夏……”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得可怕。
林初夏直起身,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
“陆时年,你听好了。我不管你觉得配不配,拖不拖累。从我决定走向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回头。”
“你的世界,我要定了。”
“你,我也要定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震惊的表情,转身拿起水壶,语气恢复了平静:“水没了,我去打点热水。”
然后,她拎着水壶,挺直着背脊,走出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病房里只剩下陆时年一个人,和他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跳声。
他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刚才的话。
【你,我也要定了。】
那么直接,那么霸道,那么……不容拒绝。
像一道强光,猛地劈开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阴霾和自我怀疑。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捂住自己的脸,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哭了。
为这份沉重而滚烫的心意。
也为那个一直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终于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和需要的自己。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陆时年觉得,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