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深沉而寂静。
陆时年在疼痛和不安中浅眠。右腿厚重的石膏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张病床上,也钉在一种无力而焦灼的状态里。
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闷热嘈杂的出租屋。手机屏幕上,是林初夏刚刚发来的信息,关于她硕士毕业典礼的邀请。字里行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而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那个“好”字。
四年前的画面,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侵袭着他的脑海。
……
那是林初夏的本科毕业典礼。
盛夏的A大礼堂,穹顶高阔,庄严肃穆。穿着学士服的学子们意气风发,观礼的家长们衣着光鲜,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陆时年穿着一件他最好、却也明显陈旧的蓝色格子衬衫,像一滴误入油彩的水,隐匿在礼堂最后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他尽量缩着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周围谈论着子女出国深造、进入名企的家庭格格不入。
紧张,局促,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但当那个熟悉的名字通过麦克风响彻礼堂时,所有的嘈杂仿佛瞬间远去。
“优秀毕业生代表——林初夏。”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走向演讲台的身影。
宽大的黑色学士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臃肿,反而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她站在聚光灯下,从容不迫,自信洋溢,像一颗经过精心打磨,终于绽放出绝世光华的黑珍珠。
陆时年的心脏被一股巨大的骄傲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填满。看,这就是他倾尽所有守护了四年的女孩。她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了这人生的高光时刻。
她的发言流畅而富有感染力,感谢师长,寄语未来。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流程完美进行。
就在陆时年以为发言即将结束时,林初夏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越了层层人群,精准地投向了礼堂最后方那个阴暗的角落。
陆时年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在此,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
礼堂内安静了一瞬。
陆时年的呼吸骤然停滞。
“一个在我的世界里,无声地,下了四年雨的人。”
下了四年雨?台下响起了细微的议论声。
林初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四年前,一个暴雨天,在我最狼狈无助的时候,有人递给我一条毛巾,给了我一段风雨中的护送,和一个……重新开始的勇气。”
“四年里,当我为生活所困,为前途迷茫时,是他,用他并不宽裕的收入,默默地、持续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安心求学的晴空。”
“他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要求,甚至……一直在把我往外推。”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目光却像焊死了一样,牢牢锁定着那个角落。
“他总觉得他的世界风雨交加,会淋湿我的衣角。他总觉得我们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宣告的、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但是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告诉他,也想告诉所有人——”
“陆时年!你的雨,停了!”
“从今天起,换我来为你撑伞!”
“我林初夏的未来,必须有你!”
“……”
死寂!
如同暴风雨前的极致宁静!
随即,巨大的哗然和如同海啸般的掌声,猛地席卷了整个礼堂!
聚光灯,仿佛听从了她的召唤,“唰”地一下,撕裂了角落的阴影,将穿着旧衬衫、脸色煞白、僵硬如雕塑的陆时年,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无数道目光——惊愕、好奇、探究、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像无数支利箭,瞬间将他万箭穿心!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示众。所有的自卑,所有的隐秘,所有他试图掩盖的狼狈和差距,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他看到台上的林初夏,泪流满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无比灿烂和坚定的笑容,朝着他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陆时年心中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滔天的恐慌和巨大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她把她的所有荣耀和未来,像一场豪赌,押在了他这样一个身处泥泞、一无所有的外卖员身上!
他配吗?他值得她这样不顾世俗眼光、不顾前程地托付吗?
在周围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无数目光的聚焦下,陆时年只觉得冰冷刺骨,无法呼吸。巨大的自卑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挤开身后的人群,像逃难一样,仓皇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让他窒息的礼堂。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承接她那个深深的鞠躬,和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滚烫的期待。
他逃了。
像个可耻的逃兵。
……
“唔……”
病床上的陆时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猛地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
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阵阵钝痛。
窗外,天光微熹。
但梦境中那被聚光灯炙烤的灼热感,那无数道如同实质的目光,还有林初夏鞠躬时那双含泪却执拗的眼睛……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四年未曾褪色。
那次逃离之后,他试图用更冷的態度将她推得更远,想让她死心,想让她去拥抱那个没有他、更“光明”的未来。
可她呢?
她就像一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藤蔓,无论他如何冷硬相对,如何刻意疏远,她总能找到缝隙,固执地、一点点地重新缠绕上来,用她的方式,温暖他,靠近他。
直到这次,他腿伤住院,她强势地闯入他的世界,不容拒绝地照顾他,甚至……再次发出了共赴未来的邀请。
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逃避。
用复查腿伤这种可笑的借口。
陆时年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死死抠住床沿。
四年了,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咔哒。”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林初夏拎着早餐走了进来。她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马尾辫清爽利落。
“醒了?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她一边将早餐放在床头柜上,一边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陆时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脑海中却还是毕业典礼上她泪流满面却目光灼灼的样子。
两种影像重叠,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好多了。”他声音沙哑地回应,避开了她的触碰。
林初夏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开始帮他张罗早餐。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观察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以后阴雨天,这条腿可能会有点麻烦,你要多注意。”
陆时年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病房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一种无形的、沉闷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终于,林初夏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陆时年感到心慌。
“陆时年,”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我的硕士毕业典礼,在下周五。”
来了。
陆时年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垂下眼睫,盯着雪白的被单,不敢与她对视。
“我……”他张了张嘴,那个“忙”字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无法像几天前那样轻易地说出口。
梦境中逃离的狼狈和这四年来内心的煎熬,像两道鞭子,抽打着他。
林初夏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陆时年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林初夏忽然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了然。
“算了。”
她吐出两个字,站起身。
“早餐趁热吃。公司还有个早会,我先走了。”
她拿起自己的包,走向门口。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在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只是背对着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字字如锤的声音,说道:
“陆时年,四年前,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所有的退路都断了,只想走向你。”
“四年后,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到底要不要向我走一步?”
“哪怕,只有一步。”
说完,她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隔绝了她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光亮。
陆时年僵在病床上,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像。
耳边,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你,到底要不要向我走一步?】
【哪怕,只有一步。】
一步。
看似简单。
对他而言,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需要耗尽他毕生的勇气。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