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夏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以及那句如同最终通牒般的话语带来的无形压力。
【你,到底要不要向我走一步?】
陆时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久久未动。阳光透过窗户,一点点爬满床单,带来灼人的温度,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冰冷。
一步。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四年前,在毕业典礼上,她走向他,用最惊世骇俗的方式,迈出了九十九步,将所有的选择权,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退缩了,逃跑了。
四年间,她从未停止过靠近。用她的关心,她的坚持,她笨拙却真诚的回馈,一步步地,试图融化他冰封的心墙。
而他,固守着那可悲的自尊和自卑,一次次地将她推开。
现在,她问他,要不要走一步。
仅仅一步。
是回应她四年前那九十九步的奔赴?还是……彻底斩断这长达六年、纠缠入骨的羁绊?
陆时年的目光,落在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腿上。这具身体的桎梏,何尝不是他内心状态的写照?沉重,不便,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寸步难行。
他配吗?
一个高中毕业,奔波于市井,一身债务,连父亲医药费都凑不齐的外卖员。一个连站在她毕业典礼观礼席上,都觉得自惭形秽的男人。
而她,是A大本硕连读的优秀毕业生,是晟通集团前途无量的新星,是站在聚光灯下,未来一片坦途的天之骄女。
云泥之别。
这四个字,像毒刺一样,深扎在他的心里,四年未曾拔除。
他摸出枕边那个屏幕已经有些碎裂的旧手机。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加密相册。里面存着几张模糊的照片——是四年前,他躲在礼堂角落,偷偷拍下的,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林初夏。
还有一张,是更早之前,她本科毕业时,他混在人群里,远远拍下的她和同学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手里紧紧攥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他一张张翻看着,指尖拂过屏幕上那张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
他想起第一次在暴雨中见到她,她眼中的倔强和脆弱。
想起她拿到第一笔奖学金时,打电话给他报喜,声音里的雀跃几乎要溢出听筒。
想起她在他父亲病重、他山穷水尽时,汇来那笔“救命钱”时的决绝和那句“退学”的威胁。
想起这六年来,每一个他疲惫不堪的深夜,收到她简短却温暖的问候信息时,那片刻的慰藉。
他一直以为,是他守护了她六年。
可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这六年,何尝不是她,用她最纯粹的热情和最坚韧的执着,在反向温暖着他这颗在生活的磨砺下,日渐冰冷粗糙的心?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他的资助,不是他的守护。
她需要的,是他能卸下所有沉重的盔甲和自卑的枷锁,坦然地、勇敢地,接受她的爱,并走向她。
而他,却因为这可笑的自尊和恐惧,让她独自在那条通向他的路上,跋涉了那么久,那么辛苦。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他此刻苍白、憔悴,带着胡茬,眼底布满红血丝的脸。
这张脸,与照片里那个自信飞扬的女孩,形成了多么残酷的对比。
可是……
可是她就是选择了这样一个人。
义无反顾。
自卑和逃避,如果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这是她昨天说的话。
是啊,遗憾。
他的人生,已经充满了太多的遗憾。遗憾未能踏入大学校门,遗憾未能在父亲病榻前尽孝,遗憾让母亲跟着操心……
难道,还要再加上一个,永远失去她的、最大的遗憾吗?
就因为那该死的、一文不值的自卑?!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像岩浆一样,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去他妈的云泥之别!
去他妈的门当户对!
他陆时年行得正坐得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用心守护自己在乎的人!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
她林初夏敢赌上自己的未来和名誉来爱他,他凭什么连承认她的爱的勇气都没有?!
一步!
不就是一步吗?!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人嘲讽,这一步,他也必须迈出去!
为了她这六年的不离不弃。
也为了,不再辜负那个在泥泞中挣扎,却依然渴望阳光的、卑微的自己!
巨大的决心,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阴霾!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顾右腿传来的剧痛,挣扎着就要下床!
“陆先生!您干什么?!”刚进门的护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
“拐杖!把我的拐杖拿来!”陆时年声音嘶哑,眼神却亮得骇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坚定。
“您这腿还不能受力!医生交代了……”
“拿来!”陆时年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护工被他从未有过的凶狠模样镇住,迟疑着将靠在墙边的双拐递了过去。
陆时年一把抓过双拐,借助手臂的力量,猛地将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
右腿落地瞬间,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死死咬住牙关,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陆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这太危险了!”护工急得直跺脚。
陆时年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抬起头,看向病房门外那条长长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他必须奔赴的方向。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痛楚,却无比释然和灿烂的笑容。
“去……”
“走我那一步。”
说完,他不再理会护工的劝阻,拄着双拐,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病房门口,朝着走廊尽头,朝着那个有她的地方,开始移动!
“嗒…嗒…嗒…”
双拐敲击在医院光洁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重而清晰。
每一步,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每一步,都需要耗费他巨大的体力,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后背。
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内心深处那道横亘了六年、自以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有护士看到,想上前帮忙,却被他摇头拒绝。
有病人和家属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他统统不在乎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条路,和那个等待着他迈出这一步的女孩。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想到可能失去她时的心痛。
旁人的目光,远不及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的期待。
他咬着牙,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痛楚和眩晕,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一步。
又一步。
从未有过的漫长。
也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终于,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了这间困住他身体和心灵的病房。
也走出了,那囚禁了他整整六年的、自卑的牢笼。
走廊的尽头,是医院大厅明亮的玻璃门。门外,阳光正好,车水马龙。
陆时年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汗水如同雨水般淌下。
但他看着那扇门,看着门外那个广阔的世界,眼中却燃着熊熊的火焰。
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颤抖着手指,编辑了一条短信。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却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
【等着我。】
信息,发送成功。
收件人——林初夏。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不知道她会不会等。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去完成那场迟到了四年的,奔赴。
去走完,那属于他的一步。
陆时年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了双拐,目光坚定地,望向玻璃门外,那片灿烂到刺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