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红,铺天盖地。
龙凤烛的火苗“噼啪”轻响,在苏雨微低垂的视野里,投下颤动的、暖融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卺酒香,还有新房里特有的、锦被绸缎混合着椒墙的馥郁气味。她端坐在床沿,大红嫁衣的云纹在烛光下流淌着暗金色的泽,繁复沉重的凤冠早已被取下,搁在一边的梳妆台上,墨发如云,只松松绾了个髻,斜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随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轻轻扫过白皙的颈侧。
盖头早已被他挑开。
挑开盖头时,他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她的下颌。林聿珩。她的新郎。建安侯府的世子,少年成名的将军,也是她自幼定下婚约,见过寥寥数面却已刻进心里的那个人。白日里喧天的锣鼓,宾客的恭贺,繁琐的礼仪,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他执起她的手,走过一道道门槛时,那沉稳而坚定的力道,清晰无比。
此刻,他却不在身边。
说是前头宴席未散,几位皇子亲自来贺,需得再去敬一轮酒。侯府世子,未来的权臣,总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理解,心里却依旧空落了一块,被这满室刺目的红填塞得有些发闷。
更漏声迟缓,一声,又一声。
时间被拉得黏稠漫长。苏雨微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脖颈,目光落在对面桌上。那里摆着合卺酒,一对玲珑剔透的玉杯,杯身雕着交颈鸳鸯,在烛光下温润生辉。酒液澄澈,映着跳跃的烛火。
她记得嬷嬷的叮嘱,这酒,需得与夫君共饮。
脸颊有些发烫,她移开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指甲上染了鲜亮的蔻丹,衬得手指愈发白皙纤长。这双手,今日被无数人赞过,今后,便要为他打理内宅,为他生儿育女……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
苏雨微心尖一跳,倏地抬头。
不是他。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低头碎步的侍女。她手里捧着一个剔红漆盘,上面放着一只甜白瓷的小盅,盖着盖子,袅袅冒着几不可见的热气。
“少夫人,”侍女的声音也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板的恭敬,“世子爷吩咐小厨房炖了安神汤,让您先用一些,他稍后便回。”
苏雨微怔了怔。安神汤?他……竟这样细心么?心底那点空茫,似乎被这小小的体贴熨帖了些许。她确实有些心神不宁,或许喝点热汤,能静静心。
“放下吧。”她开口,声音有些微的干涩。
侍女应了声“是”,将漆盘轻放在合卺酒旁的桌面上,动作规矩,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放下后,她依旧垂着眼,退后两步,转身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并细心地将房门重新掩好。
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人,还有那对燃烧的龙凤烛。
苏雨微起身,走到桌边。甜白瓷盅触手温润,她揭开盖子,一股清甜的、带着药材淡香的气息飘散出来。汤色清亮,能看见里面沉浮的几颗圆润的桂圆和红枣。
是他让人准备的。
抿一口,是一丝极淡的甜,悄悄漫过心间。她拿起配套的甜白瓷勺,轻轻搅了搅,舀起一勺,吹了吹,再送入口中。
温度刚好,清甜不腻,顺着喉管滑下,暖意徐徐蔓延开来,似乎真的安抚了那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
她慢慢喝着,一勺,又一勺。烛光将她捧着瓷盅的身影拉长,投在铺着大红锦缎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汤很快见底。
苏雨微放下瓷盅和勺子,拿起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舒适的慵懒。她重新坐回床沿,等着。
等她的新郎。
视线不知怎的,有些模糊起来。烛火的光晕似乎扩大了,一圈一圈,荡漾着,重叠着。那对鸳鸯玉杯,在视野里晃动,变形。
头……有些沉。
是太累了吗?还是那安神汤……力道有些足?
不对。
乍然,苏雨微身形凝重,她的身体里开始翻腾着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冰冷与钝痛……她努力想抬起手,按住绞痛的胃脘,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指尖冰凉。
苏雨微试图从涣散的神智中用力拉扯回一丝清明。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不断上涌的昏沉感,可眼皮却像坠了铅,越来越重。
视线开始模糊,跳跃的烛光晕染成一片混沌的红黄光斑,那些“早生贵子”的吉物,仿佛在视野里旋转、交织、膨胀。
随之无边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涌来,瞬间压过了脏腑的灼痛。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那冰冷的钝痛飞速流逝,像指间沙,握不住,留不下。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更剧烈的闷痛,喉咙发紧,想要呼喊,却只发出细微的、破碎的气音。
身体不由自主地沿着冰冷的床柱滑下,沉重的嫁衣在光滑的锦被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凤钗从松脱的发髻间滑落,“叮”一声轻响,滚落在脚踏边,在烛光下反射出一点凄冷的金光。
她要这样死了吗?
最后一点意识沉入黑暗前,她似乎看到紧闭的雕花房门下方缝隙外,有光影微微晃动。
不是侍女规整的脚步声,也不是风吹动廊下灯笼的摇晃。那光影移动得很慢,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疑,或是一种冰冷的观察。停在了门外。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像是衣料摩擦过门板,又像是指甲无意刮蹭到了木质纹理。
有人来了。
是谁?
是阿珩……来了吗?
还是……那个送来毒酒、此刻要来确认她是否断气的人?
她已分不清。听觉、视觉、所有感官都在迅速离她远去,只留下一种被冰冷视线穿透的、毛骨悚然的直觉。门外那模糊的存在,带着一种非人的寂静,仿佛与这屋内的死亡气息同频共振。
她甚至无法分辨那气息是男是女,是熟悉的,还是全然陌生的。
疼痛如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之后,便是永恒的死寂,与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包裹上来,淹没了所有声音,所有颜色,所有感觉。
彻底沉寂。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点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滋啦”声,刺破了这片绝对的死寂。
苏雨微感觉自己仿佛沉在万丈海底,冰冷,沉重,动弹不得。但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试图刺破包裹她的黑暗。
【能量波动检测……符合标准……微弱灵魂反应确认……】
【扫描……个体名:苏雨微。状态:濒临溃散。原生世界锚点:强烈(新婚、未完成仪式、强烈执念)……符合“溯回”基础条件……】
【绑定尝试……滋……绑定成功。】
【欢迎使用“位面穿梭与灵魂修补辅助系统”,编号739。检测到宿主灵魂极度虚弱,启动应急保护协议,能量注入……】
【能量注入中……1%……2%……】
冰冷的、毫无情绪的机械音,断断续续,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注入她即将彻底冰封消散的意识核心。
暖流所过之处,带来针扎似的细密刺痛,但也带来了“存在”的感觉。
她“想”起了黑暗降临前最后的画面——跳动的烛火,甜白瓷盅,清甜的汤,空荡荡的新房,还有……始终没有出现的新郎…
林聿珩。
是他回来了吗?
是谁…害她?
为什么……会这样?
那汤……
剧烈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在她虚弱的意识里炸开!不是安神汤!那不是简单的安神汤!是谁?那个侍女?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恨!不甘!疑惑!还有被彻底摧毁的新婚期盼所带来的尖锐痛楚,这些强烈的情感,竟暂时压过了灵魂溃散的趋势,与那外来的微弱暖流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警报!宿主灵魂波动剧烈!情绪能量溢出!稳定协议启动!……滋……稳定失败……尝试引导……】
【绑定稳固。宿主苏雨微,我是你的辅助系统739。你已脱离原生世界物理躯体,当前灵魂状态:残缺、不稳定。你的躯体处于深度沉眠(植物状态),生命体征靠外部维生装置维持。】
植物人……她成了……活死人?
【经检测,你的状况非自然形成,存在外部干预痕迹。初步判定为:谋杀(未遂)。】
谋杀!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毒箭,将她最后一丝恍惚彻底击碎。
【想回去吗?】机械音平稳地询问,【想找出害你的真凶吗?想……复仇吗?】
想!她想!她怎能不想!她的人生,她的新婚,她的一切,都在那个夜晚被碾得粉碎!她怎么能躺在那具冰冷的躯壳里,无知无觉,任由凶手逍遥,甚至可能……正站在她的“遗体”旁,假意哀悼!
强烈的意愿,如同咆哮的火山,在她的意识中奔涌。
【如你所愿。】系统的声音似乎依旧平淡,但又仿佛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程式化的“满意”。【根据“溯回”协议,宿主需完成系统发布的系列任务,积累足够的“源能”与“魂力”,方可修复灵魂创伤,重启躯体,回归原位面。】
【任务将在不同“位面”(即独立小世界)发布,内容随机,难度递进。】
【首个引导任务即将发布,请准备接收。任务失败,或宿主灵魂在任务中彻底消亡,则协议终止,灵魂印记抹除。】
【这是你唯一的路,宿主苏雨微。】
唯一的路……
没有选择。从喝下那盅“安神汤”起,她就没了选择。
恨意与求生的欲望,在冰冷系统音的浇筑下,迅速凝固、成型,变成一种更为坚硬、更为冰冷的东西。那曾浸染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对未来的羞涩期盼,对夫君的朦胧情愫,在这一刻,被彻底封存,碾入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取而代之的,是渴望复生寻找事情真相的决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去往多少个陌生的世界,她一定要回去。
回去,见他…
回去,找到毒害她的人。
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
【引导任务发布:】
【位面坐标:低等古代封建社会(王朝末世)】
【身份:被拐卖入青楼的孤女“晚晴”】
【主线目标:十日内,获取本世界关键人物“谢九渊”(义军首领)的初步信任。】
【任务奖励:源能×10,魂力碎片×1】
【失败惩罚:灵魂损伤加重。】
【位面穿梭启动——】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去恐惧,去犹豫。系统的机械音落下的瞬间,更为剧烈的撕扯感传来,比之前更冰冷,更蛮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她刚刚凝聚起一丝力气的灵魂,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从那片给予她短暂清醒的黑暗深渊中,拽了出来!
好疼。
最先恢复的感知是疼。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钝的、弥漫性的闷痛,从四肢百骸的骨缝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纠缠着每一丝将醒未醒的神智。喉咙里像是塞了把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几不可察的吞咽,都带来刀刮般的锐痛。
还有冷。浸入骨髓的阴冷,从身下坚硬潮湿的触感蔓延上来,透过单薄的、似乎已被撕裂的绸缎衣裳,贪婪地汲取着躯体里残存的热量。
苏雨微艰难地掀动仿佛有千钧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摇晃的、昏暗的光影。渐渐地,才勉强聚焦。
“啊——!”
一声凄厉的、属于少女的尖叫,冲破喉咙。
不是在她意识里,而是真真切切,从一具瘦弱、疼痛的躯壳中爆发出来。
浓烈的、廉价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劣质酒水的酸腐气味,猛地冲入鼻腔。视线模糊晃动,天旋地转,最后聚焦在头顶上方——那是绣着俗艳鸳鸯的、脏污的帐子顶,边缘挂着灰絮。
脸上火辣辣地疼。
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褙子、涂着厚重胭脂的中年妇人,正叉腰站在床前,收回的手刚刚放下,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抖动:“小贱蹄子!进了我‘藏香阁’的门,还想学贞洁烈女寻死觅活?老娘花了整整二十两银子买你,可不是让你来砸招牌的!”
苏雨微,或者说,此刻这具身体的原主“晚晴”,涣散的眼神猛地凝聚。
掌心传来黏腻的触感,是血。她刚刚,似乎是用碎瓷片划了手腕。
不,不是“她”。
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
但现在,掌控这身体的,是苏雨微。
是那个在新婚之夜被毒成植物人,带着滔天恨意与一个冰冷系统,被迫穿梭而来的侯府世子夫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床前凶神恶煞的鸨母,看向这间狭窄、肮脏、充斥着绝望气息的屋子。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新嫁娘的惶惑、柔弱、以及残存的温热,如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
只剩下幽深的、不见底的寒潭。
以及寒潭深处,那一点开始燃烧的、名为复仇的冥火。
她回来了。
以另一种方式,活在另一个地狱。
第一个任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