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6:31:31

柳夫人这一“病”,就再没起来。

不是风寒,不是气急攻心,太医院的院判亲自来看过,诊脉半晌,只捻着胡须摇头,说脉象虚浮无力,气血两亏,似有外邪侵体之兆,却又辨不明具体症候。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叮嘱静养,便摇着头走了。

人就这么昏沉沉地躺着,时醒时睡。醒时目光涣散,看着帐顶发呆,偶尔唤一两声“婉儿”,又猛地惊觉,捂着脸无声流泪。睡时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像是陷在什么可怕的梦魇里。

柳尚书看着夫人这副模样,心中既痛且悔。他知道李氏心软糊涂,却没想到她对苏婉儿的感情竟如此之深,深到即便知道真相,看到铁证,依然会被那贱人的苦肉计所乘,弄成如今这般田地。

他更后悔那夜没有彻底封锁柴房,竟让李氏有机会靠近。“老爷,”王妈妈战战兢兢地回禀,“那夜……那夜柴房门开时,确实闻到一股极甜腻的怪味,守门的婆子也晕乎了一阵。夫人怕是……怕是着了道了。”

柳尚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怪味?又是这些下作手段!苏婉儿!这个毒妇!

他立刻下令,柴房再加一道铁锁,守门婆子全部换成身强力壮、家中无牵挂的粗使仆妇,两人一班,日夜轮值,不得有丝毫懈怠。每日送食水,只从窗缝递入,绝不开门。苏婉儿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至于柳云歌……

柳尚书望向听雪轩的方向,眼神复杂。自那夜国师萧玄璟来过,为柳夫人施针稳住病情后,云歌似乎就安静了许多,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其余时间大多待在自己院中看书,或是……捣鼓些花草。

他去看过两次。一次见她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些晒干的玫瑰、茉莉花瓣,还有一个石臼,正慢慢将它们舂成细粉,神情专注,指尖染着淡淡的红。另一次,见她用小银剪修剪几株盆栽的药草,动作熟稔,不似生手。

问起,她只淡淡道:“从前在乡间,跟着一位采药的婆婆学过些皮毛,认得几样花草药性。母亲病着,女儿做不了别的,想着做些安神的香囊,或许有点用处。”

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柳尚书却觉得,这个女儿身上,像是隔了一层薄而韧的纱,他看不透,也触不到。她有手段,有心机,甚至可能有秘密,但她对柳家,似乎并无归属,也无期待。

这种疏离感,比苏婉儿的恶毒,更让柳尚书感到一种无力的挫败。

他想起国师那夜临走前,在廊下对他说的话。

“柳大人,”萧玄璟的声音依旧清冷,望着听雪轩透出的微弱灯光,“令嫒命格奇特,非池中之物。府中……气息驳杂,恐于她休养无益。若有清净适宜之所,或可暂避。”

这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明白——柳府现在乌烟瘴气,不适合柳云歌待着。

柳尚书当时心中不豫,觉得国师管得宽了。可这几日看着夫人病倒,府中流言蜚语不断,下人看云歌的眼神也越发古怪,他不得不承认,国师的话有道理。

云歌留在这里,名声受累,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与其如此,不如……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秋雨过后,连着几日都是响晴的天。阳光明晃晃的,晒干了积水,也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湿冷。

柳云歌正在听雪轩的小书房里,对着一本残缺的《香谱》抄录方子。春杏在一旁安静地磨墨。

王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笑,又有些欲言又止:“小姐,老爷来了。”

柳云歌放下笔,起身迎到门口。柳尚书独自一人,背着手走进来,目光先扫过书案上的笔墨和摊开的书册,又在窗边那几盆长势不错的药草上停了停。

“父亲。”柳云歌福身。

“嗯。”柳尚书点点头,走到椅前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母亲……还是老样子。国师前日又来施过一次针,说是邪气已去大半,剩下的,需慢慢将养,急不得。”

“女儿明白。”柳云歌垂眸。

“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柳尚书问。

“抄录些古方,侍弄花草。”柳云歌答得简短。

柳尚书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点犹豫终于定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道:“云歌,为父……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柳云歌抬起眼。

“府中近来多事,你母亲又病着,难免嘈杂烦乱。”柳尚书斟酌着词句,“你刚回京不久,身子也需要静养。为父想着……京西青莲巷那边,有一处三进的宅子,是为父早年置下的私产,临着莲湖,景致清幽,也僻静。你若愿意,可搬去那里住些时日,一来静心养身,二来……也免得被府中琐事搅扰。”

搬出去?

柳云歌眸光微动。这倒有些出乎意料。父亲这是……觉得她碍眼?还是听了国师的话,真为她着想?

“女儿但凭父亲安排。”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恭敬道。

见她没有抵触,柳尚书松了口气,语气也温和了些:“那处宅子常年有老仆看守,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你若想去,明日便可让管家带人过去收拾,缺什么,直接从府里库房支取。你身边伺候的人,也由你挑,想带谁去都行。月例用度,比照府中小姐份例,再加三成。”

这条件,算是极优厚了。独立的宅子,自由的人手,丰厚的用度,几乎是变相的分家另过,却又不失柳家小姐的身份。

柳云歌心中飞快权衡。搬出去,固然远离了柳府这个是非之地,也意味着离开了权力中心。但好处也显而易见——更自由,更便于行事,尤其方便她做那些不想让柳家人知道的事。

比如,开铺子。

“父亲厚爱,女儿感激不尽。”她微微低头,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女儿独居外宅,于礼法……”

“无妨。”柳尚书摆摆手,“那宅子仍在为父名下,你只是暂居养病,外人也说不出什么。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经此一事,为父也想明白了,我柳家的女儿,不必困于后宅方寸之间。你若有什么想做的,只要不违律法,不伤柳家颜面,尽管去做。为父……支持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

柳云歌心中微讶。父亲这话,几乎是给了她相当大的自主权。是因为愧疚?补偿?还是……他察觉了什么,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无论如何,这是机会。

“女儿……谢父亲。”她这次福身的姿态,多了两分真心。

柳尚书点点头,似乎了却一桩心事,起身道:“那你准备一下,三日后搬过去吧。需要什么,只管吩咐管家。”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听雪轩。

柳云歌站在门口,望着父亲有些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有种即将挣脱樊笼的轻快。

搬出去……也好。

三日后,天未亮,听雪轩便忙碌起来。

柳云歌只带了春杏和另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粗使丫鬟小荷,以及王妈妈。王妈妈是主动求着跟来的,说是在府里待了大半辈子,想跟着小姐去新地方看看,也方便照顾。柳云歌知道她是想表忠心,便允了。

行李不多,除了几箱衣物首饰、书籍用具,便是她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各种干花、草药、瓶瓶罐罐,装了满满两个大箱。

马车驶出尚书府侧门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街道空旷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柳云歌掀起车帘一角,回望那逐渐远去的、巍峨的尚书府门楣。

朱门高墙,锁住了她前世今生的太多恩怨。如今,她终于要迈出去了。

青莲巷果然僻静。巷子不宽,两侧多是高墙深院,绿树成荫。柳尚书说的宅子坐落在巷子深处,黑漆大门,门楣不高,却自有一股清雅气度。

管家早已带人将宅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三进院落,前院有小小的池塘和假山,中庭花木扶疏,正房厢房一应俱全,后院还有个小巧的花园和几间空房,正好给柳云歌安置那些花草和瓶罐。

比起尚书府的富贵逼人,这里更多了几分闲适和隐逸。

柳云歌很满意。她迅速安顿下来,让王妈妈总管日常,春杏负责贴身伺候和书房,小荷打理院落花木。

搬来的第二日,她便换了身半旧不新的水青色衣裙,头发简单绾起,带着春杏,从后门悄悄出了宅子。

京城西市,虽不如东市繁华,却更接地气,三教九流汇聚,铺面租金也便宜许多。柳云歌早已让管家打听过,西市靠南边有一处不大的铺面,原是一家生意清淡的茶楼,东家急着脱手回老家,要价不高。

她去看过。铺面位置不算顶好,但胜在清净,后头带个小院子和两间厢房,既可存货,必要时也能住人。周围有几家胭脂水粉铺、绸缎庄和首饰楼,算是成行成市。

几乎没怎么犹豫,柳云歌便让管家出面,以“柳家远房亲戚”的名义,盘下了这间铺子。价格比市价还低了一成。

接下来几日,她几乎日日泡在铺子里。请了工匠重新粉刷修缮,定制了崭新的柜台货架,又亲自去采买了一批质地细腻的瓷瓶瓷盒。

招牌是她自己写的。“颜如玉”三个字,笔锋清瘦有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骨,请了西市最好的刻匾师傅做成黑底金字的匾额,挂了上去。

春杏看着那招牌,有些不解:“小姐,咱们这铺子……到底卖什么呀?”

柳云歌正将一包晒干的桃花瓣倒入石臼,闻言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向柜台上那些空白的瓷瓶,唇角微扬:“卖‘美’,也卖‘安心’。”

她将舂好的桃花粉与碾碎的珍珠末、细磨的云母粉按比例混合,再加入几滴她以特殊手法从几种安神花草中提取的、气味清冽的淡绿色汁液,轻轻搅匀。

一股极其清雅、带着桃花甜香又混合着草木清气的味道,在小小的铺面后院里弥漫开来。

春杏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连日来搬迁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这……这是什么香?真好闻!”她惊奇道。

“桃花净颜粉。”柳云歌将混合好的粉末装入一个掌心大小的青瓷圆盒中,“洗脸后敷面,可净肤润颜,安神定惊。”

她又拿起另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淡粉色的膏体,散发着清甜的玫瑰香和一丝极淡的药味:“这是玫瑰玉容膏,每晚洁面后涂抹,可润泽肌肤,平复心绪。”

还有用薄荷、艾草、冰片等调制的“醒神露”,用茯苓、白芷、珍珠调制的“莹肌散”……林林总总,七八样,每样数量都不多,瓷瓶瓷盒上也只简单贴着品名,再无其他装饰。

春杏看得眼花缭乱,又有些担忧:“小姐,这些东西……真的能卖出去吗?那些夫人小姐,用的可都是‘香粉记’、‘玉容斋’那些老字号的名品……”

柳云歌拿起一盒桃花净颜粉,指尖拂过光滑的瓷面,目光沉静:“我们的东西,和她们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春杏想问,却见小姐已经转身,去调制下一批香膏了。

不一样在哪里,柳云歌心里清楚。

她加入的那些特殊草木汁液,都源自她“万物亲和”能力感知下、气息最为纯净平和的植株。这些汁液本身或许没有立竿见影的美容奇效,但它们蕴含的自然生机和安抚之力,却是任何人工香料和药物都无法比拟的。

长期使用,不仅能改善肌肤,更能潜移默化地安定心神,抵御一些外邪侵扰——比如,类似苏婉儿那种系统释放的、影响人心绪的诡异力量

这才是“颜如玉”真正的锋芒所在。

她不求一夜暴富,也不指望立刻就能与那些百年老店抗衡。她只需要一个起点,一个能让她合理接触各色人等、获取信息、积蓄力量,同时又能暗中布下一些“防护”的据点。

苏婉儿的系统还在,三皇子虽被禁足,其党羽未必死心。柳府之内暗流未平,柳夫人病倒的原因依旧存疑。她不能只待在深宅被动等待。

开这间胭脂铺,便是她主动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三日后,“颜如玉”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没有鞭炮,没有花篮,甚至连个吆喝的伙计都没有。只将店门打开,货架上摆上那些数量有限、包装朴素的瓶瓶罐罐,门口挂了一面小小的木牌,上书“新店酬宾,三日之内,购任意香品,赠安神香囊一枚”。

香囊是柳云歌亲手缝制的,用的是最普通的细棉布,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薰衣草和一点点她特制的“醒神散”,气味清淡持久,挂在床头或随身佩戴,确有宁神之效。

头两日,门可罗雀。偶尔有行人好奇张望,见店里冷冷清清,卖的东西又没名气,包装也简陋,便摇摇头走了。

春杏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柳云歌却老神在在,每日照旧在柜台后看书,或是去后院侍弄她那几盆越发精神的花草。

直到第三日下午,店里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年约三十许的妇人,衣着不算顶华丽,但料子做工都很细致,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和疲惫。她是被门口“安神”二字吸引进来的。

“掌柜的,你们这……真有安神的东西?”妇人声音有些沙哑,眼下乌青很重。

柳云歌放下书,起身:“夫人需要哪方面的安神?是难以入眠,还是心悸多梦?”

妇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年轻的女掌柜问得如此细致,叹了口气:“都有吧……自从……唉,夜里总睡不踏实,一点动静就惊醒,白日里也心神不宁。”

柳云歌打量了她一眼,从柜台上取下一个青瓷盒和一管小小的“醒神露”。

“这桃花净颜粉,睡前净面后敷用,能舒缓肌肤,其香气亦有助安眠。这醒神露,白日若觉得心浮气躁,可取一滴置于掌心,轻嗅,或涂于太阳穴,可提神醒脑,平复心绪。”她声音温和清晰,不疾不徐,“今日购香,赠安神香囊一枚,夫人可置于枕边。”

妇人将信将疑,但看柳云歌神色坦然,东西价格也不贵,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下来。

柳云歌用素纸仔细包好,连同赠送的香囊,一并递上。

妇人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问:“若……若用了无效呢?”

柳云歌抬眼,目光清正:“‘颜如玉’的香品,只卖有缘人。夫人若觉无用,三日内,可携原物来退,分文不取。”

这话说得干脆,倒让妇人多了两分信心,点点头走了。

春杏看着妇人背影,小声道:“小姐,真能退啊?”

“当然。”柳云歌重新拿起书,“我们的东西,不怕人退。”

她对自己的“配方”有信心,更对那融入其中的草木灵韵有信心。

果然,五日后,那妇人又来了。这次,她脸上的愁容淡了些,眼底的乌青也消褪不少,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不仅自己又买了两盒桃花粉和醒神露,还带来了两位同样面带倦色、睡眠不佳的同伴。

“掌柜的,你那香粉真管用!我用了两晚,竟能一觉到天亮了!”妇人语气带着感激和惊喜。

小小的“颜如玉”,就这样,靠着口口相传,在注重隐私又饱受后宅烦扰的妇人圈子里,悄然打开了局面。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虽不算门庭若市,却也每日都有进项,且多是回头客。柳云歌严格控制产量,坚持每样香品都由她亲自调配关键成分,确保那份独特的“安抚”效力。铺子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静安宁的氛围,与西市的喧嚣格格不入。

春杏终于放下心来,每日干劲十足。王妈妈则将后院和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柳云歌白日坐镇铺中,观察往来客人,倾听她们有意无意的交谈,收集着京中各府的细微动向。夜晚回到青莲巷的宅子,则继续研读那本残缺的《香谱》,尝试调配新的香方,或是通过院中的花草树木,感知着这座庞大都城的脉动。

她像一株悄然扎根的植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伸展枝叶,吸收养分,默默积蓄着力量。

远离了尚书府的纷扰,不用再面对柳夫人复杂的眼神和柳尚书探究的目光,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松快。虽然复仇的火焰未曾熄灭,但如今,她有了自己的据点,自己的进项,自己的步调。

这一日打烊后,柳云歌正在后院清洗捣药的臼杵,春杏从前头过来,手里拿着一份雅致的帖子。

“小姐,有人送了这个来,说是给‘颜如玉’掌柜的。”

柳云歌擦干手,接过帖子。素白的笺纸,边缘印着浅浅的银色云纹,上面只有一行字:

“三日后酉时,观星台。故人候。”

没有落款。

但那股清冷的、独特的檀香混合雪松的气息,仿佛透过纸面,隐隐传来。

柳云歌指尖微微一顿。

萧玄璟。

他终于……主动找上门了。

她将帖子合上,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观星台吗?

也好。

是时候会一会这位,似乎能看透一切谜团的“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