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冷的晨光,吝啬地透过帅府书房那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顾沉舟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丝质睡袍,腰带随意系着,露出线条冷硬的颈项和一小片胸膛。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山岳,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亲卫队长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脸色凝重如铁,手里托着一个铺着白色细绒布的铜盘。绒布之上,静静躺着半枚边缘扭曲变形、沾满暗红污渍的金属徽章。齿轮与交叉枪械的图案狰狞地显露着,缝隙里还嵌着丝丝缕缕的皮肉碎屑和干涸的血块——正是从小翠指甲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那半枚兵工厂徽章。

“大帅。”亲卫队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哑,“柴房……清理干净了。这是……唯一的发现。”

顾沉舟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深邃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他没有看亲卫队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铜盘里那半枚狰狞的徽章上。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顾沉舟伸出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捻向那徽章边缘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的暗红血迹。

冰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触感传来。指尖的薄茧碾过徽章边缘粗糙的金属断口,也碾过那象征着背叛与杀戮的、已经冰冷的血液。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捻着血迹的指腹微微用力,在那冰冷的金属断口上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深邃的眼眸抬起,里面没有暴怒,没有震惊,只有一片沉凝如万载玄冰的杀机,以及一丝……洞穿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赵金奎的手……”

他的目光从徽章上移开,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某个虚妄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下:

“……伸得太长了。”

亲卫队长身体绷得笔直,屏住了呼吸。

顾沉舟收回手,指尖那点暗红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没有擦拭,只是极其随意地挥了挥手。

亲卫队长立刻会意,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

书房内重归死寂。

顾沉舟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半枚染血的徽章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他转身,走向书案后面那堵看似严丝合缝、绘着泼墨山水的巨大墙壁。

他的手指在墙壁一处不起眼的、如同山石纹理的凸起上,极其隐蔽地按压了几下。

“咔哒…咔…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古老机括运转声的轻响传来。

紧接着,那堵巨大的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后面隐藏的、一个更为幽暗深邃的空间!

顾沉舟面无表情地迈步而入。

“啪嗒。”

一声轻响,里面隐藏的壁灯被点亮。

昏黄的光线瞬间填满了这个秘密的空间。眼前赫然是一整面巨大的、如同屏风般的特制墙壁!

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

有染着大片暗褐色干涸血迹的兵工厂图纸残片,被精心拼合固定;有放大的、模糊不清的旧照片,上面是不同面孔的人物特写,眼神或阴鸷,或谄媚,或麻木;有用红蓝墨水勾勒出复杂线条的人物关系网络图,箭头交错,如同蛛网;还有一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密报、审讯记录、以及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疑问的地图……

整面墙,就是一个巨大、冰冷、充斥着血腥与阴谋的漩涡中心!是顾沉舟亲手编织的一张无形的、笼罩着整个北平城地下暗流的巨网!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立在这面令人窒息的“证据墙”前,如同站在风暴眼中心的魔神。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冰冷地扫过墙上的每一处细节。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关系网中心那个用鲜红墨水重重圈起的名字上——赵金奎!

名字周围,延伸出数条刺眼的红线:一条指向墙上贴着的、几张模糊的、穿着和服或西装、眼神阴冷的日本人照片;一条指向兵工厂那些染血的图纸;一条……赫然指向了刚刚被贴上去的、那半枚带着皮肉血丝的齿轮徽章特写照片!

顾沉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猎物终于彻底踏入陷阱的、掌控一切的森然。

他伸出手,拿起旁边书案上一支蘸饱了鲜红墨汁的狼毫小楷。

手臂沉稳,没有丝毫颤抖。

鲜红的、如同淋漓鲜血般的笔尖,精准地点在关系网上,赵金奎名字与那半枚齿轮徽章照片之间那条刺目的红线上方。

笔走龙蛇,两个力透纸背、带着森然杀气的血红大字,重重落下:

必 诛。

……

暖阁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的脆弱气息。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驱不散笼罩在阿元身上的病气。

高烧的潮汐暂时退去,留下满身的疲惫和惊惧。阿元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得如同云朵的锦缎被褥里,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搭着一条温热的湿毛巾,福伯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湿润他干裂的唇瓣。

福伯布满血丝的老眼一瞬不瞬地守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焦虑。他枯瘦的手掌,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阿元汗湿的额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小少爷……睡吧……福伯守着……没事了……”

老人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安抚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怀中这脆弱的小生命。

阿元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不安地颤动着。

他似乎并未真正安睡,而是沉沦在某个光怪陆离、充满了寒冷与恐惧的梦魇深处。

“……冷……”

细弱的、破碎的呓语,如同蚊蚋般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孩童无法承受的寒意。

“……好冷……”

福伯的心猛地一揪,连忙将被角掖得更紧,枯瘦的手掌握住阿元冰凉的小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不怕,小少爷,盖着被子呢,暖和了……暖和了……”

阿元的小手在福伯温暖粗糙的掌心里,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

但呓语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急切和绝望:

“……小豆子……”

福伯的手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跳了跳!

小豆子?

这个名字……从未听小少爷提起过!

“……冷……” 阿元的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小小的身体在锦被里不安地扭动,仿佛在抗拒着梦魇中的寒冷。

“……小豆子……别睡……冷……”

福伯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风雪夜!不止一个孩子?

“小少爷!小少爷!”

福伯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颤,他轻轻摇晃着阿元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小豆子是谁?他在哪里?告诉福伯!小豆子在哪里?!”

然而,阿元只是更深地陷入梦魇,小脸皱成一团,发出更加痛苦压抑的呜咽,却无法给出任何清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