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食堂风波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扩散的速度远超陈树根的想象。

肥膘的报复来得又快又脏。先是陈树根的自行车被砸成了废铁,扭曲的骨架躺在宿舍楼下,像无声的警告。接着是谣言——有人“亲眼看见”陈树根偷了实验室的贵重试剂,传得有鼻子有眼。班主任找他谈话,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压力。最狠的一刀,砍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周末回家,父亲蹲在门槛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烟袋锅里的劣质烟丝烧得滋滋作响。母亲眼睛红肿,强忍着没掉泪。

“根仔……”父亲声音沙哑,“昨儿……镇上信用社的人来了,说你爸我……五年前贷的买化肥的款子,利息没算清,利滚利……要收房子抵债了……”

陈树根如遭雷击!那笔贷款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家里卖了两头猪早就连本带利还清了!哪来的什么利滚利?!

“他们……他们说有……有单据……”母亲啜泣着,从旧木箱底翻出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上面的签名歪歪扭扭,赫然是父亲的名字,日期却是去年的!金额更是翻了十倍!

伪造!赤裸裸的栽赃!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陈树根的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用猜,这必然是肥膘,或者说肥膘背后那个在镇上有点势力的远房亲戚的手笔!他们要的不是钱,是要彻底碾碎他陈树根,碾碎这个家!

爷爷陈铁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孙子,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无奈,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哀。他没说话,只是用那残缺的手掌,死死按住了陈树根紧握的拳头。那粗糙、布满老茧的触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树根心尖一颤。

“根仔……听爷爷一句……”老人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重锤敲在陈树根心上,“别……别走爷爷的老路……血……沾上……就洗不干净了……”

那晚,陈树根躺在家里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叹息和爷爷痛苦的咳嗽声,彻夜未眠。窗外,广南夏夜的蛙鸣聒噪得令人心慌。他望着黢黑的房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书本上的公式定理,解不开现实的困局;清白的脊梁,挡不住恶意的獠牙。在这片被泥泞和人情世故包裹的土地上,无权无势的良善,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保护家人,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催他入魔的符咒。

第二天傍晚,学校后门那条堆满垃圾、弥漫着腐烂气味的阴暗小巷。

陈树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他面前站着黄必达,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校服随意地搭在肩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想通了?”黄必达吐掉烟,嘴角勾起,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像在打量一件终于上钩的货物。

陈树根没看他,目光落在巷子尽头污水横流的地面,声音干涩:“我家的事……”

“小事。”黄必达轻描淡写地打断,“肥膘他三舅在信用社就是个管印章的临时工,伪造个单据罢了。一个电话的事儿,那张纸现在估计已经在碎纸机里了。你爹妈那边,不会再有人打扰。”

陈树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黄必达。对方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只是掸掉衣服上的一粒灰尘。这种对普通人命运生杀予夺的掌控感,让陈树根心底发寒,却又滋生出一丝病态的、名为“力量”的渴望。

“代价呢?”陈树根的声音嘶哑。

黄必达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聪明人。代价就是,替我办件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陈树根手里,“城西‘烂泥塘’棚户区,找这个人,叫张老三。他欠我们点小钱,不多,五千块。你去,把钱拿回来。”

陈树根捏着纸条,那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斤重。“我只是个学生……”

“学生?”黄必达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刀子刮过陈树根的脸,“食堂里拿饭盒开人瓢的时候,可没见你记得自己是学生。陈树根,我看中的就是你身上这股子被逼到绝路才露出来的狠劲儿,还有……”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这个能考年级前三的脑子。去不去,随你。不过提醒你一句,肥膘那伙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下次他们找你爹妈麻烦,可能就不是一张假欠条那么简单了。”

赤裸裸的威胁! 陈树根感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爷爷咳血的脸,父母绝望的眼神,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他别无选择。

“好。”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黄必达满意地点点头,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地址在上面。他要是痛快给钱最好。要是耍赖……”黄必达顿了顿,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刀身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不用你捅人,拿着,吓唬吓唬就行。记住,气势要足,让他知道,这钱不还,后果他担不起。晚上十点前,我在‘老地方’等你。”他说了个学校附近废弃修车厂的名字。

黄必达转身走了,留下陈树根独自站在污秽的小巷里。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冰冷的小刀,又看了看纸条上潦草的地址——“烂泥塘”三巷七号。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手如此沉重。他知道,一旦踏进那个地方,沾染上那“五千块”的血汗钱(他知道,这钱绝不干净),他身上那层“穷学生”的保护色,就彻底撕掉了。他正主动走向爷爷口中那个“沾血就洗不干净”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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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南城西,“烂泥塘”。

这里与其说是棚户区,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贫民窟。低矮歪斜的木板房、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混杂着腐烂食物、劣质煤烟和人体汗液的酸臭味。昏黄的路灯大多坏了,仅有的几盏也光线微弱,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陈树根按照地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宫般的窄巷里穿行。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泞都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两边木板房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夫妻的争吵、病人痛苦的呻吟,构成一幅绝望的底层生活图景。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把冰冷的小刀,手心全是汗。恐惧、厌恶、还有一种深深的自我唾弃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终于找到了三巷七号。那是一间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窝棚,门歪斜地挂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

陈树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合着汗臭、酒气、霉味和呕吐物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狭小的空间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瘸腿的桌子,一张破床。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瘦得脱了形的男人(张老三)正瘫坐在潮湿的地上,手里还抓着一个空酒瓶。床边,一个面黄肌瘦、最多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脏衣服,正惊恐地看着闯进来的陌生人,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发黑的馒头。

看到陈树根和他身上还算干净的校服,张老三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迷茫,随即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他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不是要攻击,而是直接跪在了陈树根面前,布满污垢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大哥!大哥饶命啊!”张老三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难听,“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找到活了!真的!等我拿了工钱……一定还!一定还!”

小女孩被父亲的举动吓得哇一声哭出来,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陈树根僵住了。他预想过对方的耍横、无赖,甚至可能动手反抗,却唯独没想过是这副景象。眼前的男人卑微得像条蛆虫,那磕头的闷响,那绝望的哭嚎,还有小女孩惊恐无助的眼神,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黄……黄少让我来的。”陈树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五千块。”

“五千……五千……”张老三喃喃着,眼神涣散,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拿命还!拿命还行不行啊大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我老婆跟人跑了!老娘病死了!就剩个丫头了!我真的……真的榨不出一滴油了!求求你……放过我丫头……”他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用头撞击地面,额头上瞬间一片乌青。

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彻底压垮、如同烂泥般的男人,陈树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黄必达轻飘飘的“五千块”,在这里竟是一座足以压垮一个可怜虫和他女儿的大山!他口袋里那把用来“吓唬”人的小刀,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大腿。

他该怎么办?学黄必达说的那样,拿出刀,用“气势”逼他?逼一个已经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只剩下半条命的人?逼得他最后可能真的去跳河或者卖掉亲生女儿?

爷爷的话在耳边炸响:“血……沾上……就洗不干净了!”

就在这时,张老三突然停止了磕头,他抬起满是血污和泪水的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陈树根口袋里露出的刀柄轮廓。那眼神里的绝望瞬间化作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我还!我还!”他嘶吼着,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去拿钱,而是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扑向陈树根——目标赫然是他口袋里的刀!他想夺刀!不是反抗,更像是……求死! 用这条烂命,抵那笔阎王债!

陈树根瞳孔骤缩!爷爷在战场上锤炼出的、刻在骨子里的搏杀本能瞬间被激发!几乎在张老三扑上来的同时,他身体下意识地侧身、拧腰,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拔刀,而是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抓向自己口袋的手腕!同时左臂屈肘,一个凶狠的顶心肘狠狠撞在张老三的胸口!

“呃!”张老三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撞飞出去,重重砸在墙角堆放的杂物上,一阵稀里哗啦乱响,彻底瘫软不动了,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角落里的小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爸爸——!”

陈树根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如擂鼓。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刚才那一下擒拿和肘击,干净利落,完全是爷爷当年零碎教过的战场格杀技巧,力量感十足。他第一次在实战中用出来,对象却是一个只想求死的可怜虫。

赢了? 不,他感觉像打了一场大败仗。他环顾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破窝棚,看着昏迷不醒的张老三,看着哭得几乎昏厥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校服——它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和讽刺。

他走到张老三身边,蹲下身。没有搜身,没有逼迫。他只是从那男人油腻破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钱包。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零碎毛票,加起来不到十块钱。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许多的张老三,抱着一个婴儿,笑容灿烂。

陈树根默默地把照片塞回张老三的口袋。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还在抽泣的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吓得往后缩,像只受惊的小兽。

陈树根从自己仅有的生活费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块(那是他一周的伙食费),轻轻放在小女孩身边的破床上。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地狱般的角落,然后转身,推门走进了外面污浊的夜色里。

那把冰冷的小刀,被他随手丢进了巷子深处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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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修车厂。

黄必达靠在一辆落满灰尘的报废汽车引擎盖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打火机。火光在他年轻却带着几分阴鸷的脸上跳跃。

陈树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烂泥塘特有的馊臭味,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

“钱呢?”黄必达抬了抬下巴,没有问过程,只问结果。

陈树根走到他面前,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没有。”

黄必达玩打火机的动作停住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冰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陈树根的脸:“没拿到?”

“他没钱。只有一条烂命,和他女儿的命。”陈树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拿他的命没用。”

黄必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和……意料之中的了然。“心软了?”他跳下引擎盖,走到陈树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了泥泞、汗臭和淡淡血腥(张老三嘴角的血沾到了他手肘)的味道。“还是觉得,自己还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不该干这种脏活?”

陈树根迎着他的目光,沉默着。烂泥塘里的绝望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鼻腔。

黄必达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陈树根,记住今天。记住‘烂泥塘’的味道。这世界就是个大泥潭,要么踩在别人头上爬出去,要么就烂在底下,像张老三那样,连狗都不如。”他凑近陈树根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你以为你有的选?食堂那一架,你早就一脚踏进来了。你爷爷的路?呵,他那条路是保家卫国,死也光荣。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爬到顶,要么……就变成别人脚下的烂泥!”

“那五千块,算我的。”黄必达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不过,我黄必达从不做亏本买卖。你欠我一次。下次的‘事’,没有‘心软’这个选项。要么把东西带回来,要么……把你自己的麻烦也解决干净。”

他不再看陈树根,转身走向修车厂深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陈树根独自站在空旷的、弥漫着机油和铁锈味的修车厂里。外面,广南的夜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发出空洞而冰冷的回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爷爷的军功章锁在箱子里。

父亲的烟袋锅在门槛上沉默。

母亲的眼泪滴在旧木箱上。

张老三额头的血混着泥水。

小女孩惊恐的哭喊撕破夜空。

黄必达冰冷的眼神像淬毒的刀。

他摊开的手掌,沾满了无形的泥泞。这泥潭,他终究还是踏进来了。而且,回不了头了。 下一步,是沉沦,还是踩着这泥泞,爬向那未知的、染血的巅峰?冰冷的雨丝透过破屋顶滴落,砸在他的脖颈上,激得他一个寒颤。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有期待,有诅咒,也有……爷爷那沉痛而悲凉的目光。

好的!承接第二章的“烂泥塘”试炼,本章将引爆真正的江湖血火——码头血战。陈树根将被迫跨过那条不可逆的界限,用敌人的血染红自己的新生,也让黄必达父子真正看到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