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沉沉的睡意并未带来安宁。苏清桐坠入了无边的噩梦。破碎的头颅、沾血的玉貔貅、兄长扭曲的脸、流民疯狂的眼睛、冰冷的刀锋……无数可怖的画面交织翻涌,最终定格在父亲苏文博书房前庭院里,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和她手中染血的玉貔貅!

“不——!”一声压抑的惊叫撕裂了喉咙,苏清桐猛地从地铺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黑暗中,只有怀中紧抱的“离恨苦”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是真实的。

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沉浸在浓稠的黑暗里,唯有靠近窗户的地方,透进一片清冷的月光。而就在那片月光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地坐着。

是沈砚。

他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件深青色的旧袍随意披着,怀中抱着的,不是“明月”短刀,而是那柄沉重的“离恨苦”。长刀横放在他膝上,他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摊开在刀身上的……一本书?

月光如银,清晰地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蹙,薄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什么。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平日里冷酷杀伐的模样判若两人,竟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

苏清桐的恐惧被巨大的好奇取代。他在看什么书?这样一个如同荒原孤狼般的男人,竟会在深夜,抱着刀,借着月光读书?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像一只猫一样,无声地挪到月光边缘,离沈砚几步远的地方。借着清辉,她终于看清了那本书的模样——一本极其破旧、纸张泛黄卷边的线装书,封皮早已磨损不见,露出里面的字迹。

那字迹……是《千字文》?!

苏清桐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开蒙孩童习字的《千字文》?!

就在这时,沈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从专注变为锐利如刀,带着被打扰的冰冷警惕,如同护食的猛兽!膝上的“离恨苦”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在月光下泛起一丝寒意。

苏清桐吓得后退一步,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连忙解释:“大……大人!我……我做噩梦惊醒了……不是有意打扰您……”她指了指那本书,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好奇,“您……您在读《千字文》?”

沈砚眼中的锐利并未完全褪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收敛了些许。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回那破旧的书页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粗糙的纸张边缘。沉默了片刻,就在苏清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

苏清桐的心跳渐渐平复,好奇却更甚。她鼓起勇气,又靠近了一小步,月光洒在她洗得发白的素袍上。“您……您喜欢读书?”她试探着问,觉得这问题放在沈砚身上简直荒谬。

沈砚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块上。他的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字,似乎想确认它的读音,薄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清冷的月色,眼神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遥远的、破碎的过去。

“从小,”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叹息,带着一种苏清桐从未听过的、近乎虚无的疲惫,“爹娘就没了。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勺汤,像条野狗一样活下来。没人教,也没地方学。”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认得的几个字……是后来,偷看私塾窗外,或是帮人跑腿,看店铺招牌……一点点攒的。”

寥寥数语,像几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苏清桐的心湖,激起层层酸涩的涟漪。她看着月光下那个抱着刀、对着孩童启蒙读物皱眉的男人,第一次窥见了他冷酷坚硬外壳下,那一片荒芜贫瘠的过往。原来他并非生来就是寒冰,他也曾如浮萍,在泥泞中挣扎求生,连最基础的识字都是一种奢望。那份笨拙的专注,不再是违和,而是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渴望。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压过了之前的恐惧和顾虑。苏清桐上前一步,走到沈砚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月光照亮了她苍白却带着真诚的脸庞。

“大人,”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果您不嫌弃……我……我可以教您。”

沈砚猛地抬眼看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怀疑、一丝被冒犯的冷意,甚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

他紧紧盯着苏清桐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话中的真伪。

苏清桐被他看得有些发慌,但还是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我小时候,父亲请过很好的先生。四书五经不敢说精通,但《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这些开蒙的,我都记得。”她指了指他膝上的书,“这个‘天’字,上面一横是天穹,下面一个‘大’字,表示广大……”她开始小声地解释起来。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在苏清桐的讲解声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眼中的冷意和审视,如同冰雪消融,渐渐被一种专注的、带着一丝茫然和求知的光芒所取代。他看着苏清桐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指点,听着她清晰温软的讲解,仿佛在聆听天籁。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苏清桐低柔的讲解声和窗外呜咽的西风。

“……‘玄’字,就是黑色,深邃的意思……”苏清桐讲完一页,停了下来,有些忐忑地看着沈砚,“大人……您……明白了吗?”

沈砚的目光从书页移到她的脸上,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吐出一个字:“嗯。”

苏清桐心中一喜。她环顾四周,没有纸,没有笔,更没有墨。她目光落在桌上那个喝水的粗陶碗上,里面还有半碗清水。一个念头闪过。

“大人,没有纸笔……我们这样!”她起身,小心地端过那碗水,放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然后,她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碗中清凉的水,在身旁一块相对干净、未被月光完全照亮的地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清冽的水痕在深色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在月光下微微反光。她写下一个端正的“天”字。

“您看,就这样写。”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眼中带着鼓励。

沈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手指的轨迹,看着她在地板上留下湿润的字痕。他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布满厚茧、骨节分明、沾染过无数血污的手。他学着苏清桐的样子,将粗粝的食指缓缓探入碗中,蘸湿,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悬在地板上空,模仿着苏清桐刚刚写下的水痕,缓缓落下。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地面,水渍晕开。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笔画歪歪扭扭,一个“天”字写得如同孩童涂鸦,毫无章法。

苏清桐没有笑,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轻声指点:“这一横要平……对,再稳一点……下面这个‘大’字,撇捺要舒展……”

沈砚抿紧了唇,额角甚至沁出了一点细汗。他全神贯注,仿佛在练习最高深的武功,一遍又一遍,蘸水,书写。歪斜的“天”字旁边,慢慢出现了同样扭曲的“地”、“玄”、“黄”……水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重叠的印迹,如同两人此刻交织的命运轨迹。

月光无声地移动,将两人笼罩在清辉之中。一个穿着素白旧袍的女子,跪坐在地,耐心指点;一个抱着沉重长刀的男子,如蒙童般笨拙而专注地,用手指蘸着清水,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遍书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没有墨香,只有水痕;没有书声琅琅,只有低语轻喃;没有窗明几净的学堂,只有这间破败客栈里的一方月光。然而,这一刻,知识的溪流却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悄然流淌,连接了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灵魂。

西风似乎也放轻了呜咽,怕惊扰了这荒原乱世中,难得一见的、蘸水写就的宁静。

“西风”在院中,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响鼻,像是温柔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