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荒原的风也带上了刺骨的凛冽。清晨的临漳城,西风卷着枯叶在狭窄的巷弄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的哨音。苏清桐身上那件素白洁净却单薄破旧的女袍,在寒风中显得愈发不合时宜。她裹紧了袍子,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微微发红。
沈砚牵着瘦马“西风”,站在客栈后院。他看了一眼苏清桐冻得发白的脸和单薄的衣衫,没说什么,只是将缰绳系好,转身向外走去。“跟上。”
苏清桐连忙抱起靠在墙角的“离恨苦”(刀不离身的命令她时刻谨记),小跑着跟上。她知道,这是要去添置衣物了。心头涌上一丝微弱的雀跃,但更多的是忐忑——她身无分文。
临漳城虽破败,但主街上尚有几家铺子开着。沈砚似乎目标明确,带着她七拐八绕,避开喧嚣的人群,停在一家看起来门脸不大、但挂着厚实布料的“王记成衣铺”前。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新布和樟脑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掌柜正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掌柜,买厚实点的女装。”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惊醒了掌柜。
老掌柜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门口的两人。男人高大冷峻,一身风尘仆仆,女子虽然穿着旧衣,但眉目清秀,气质不俗。他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哎哟,客官里面请!给娘子买衣服啊?天儿是冷了,得赶紧添置!”他热情地招呼着,从柜台后绕出来,熟稔地拉开一个布帘,里面挂满了各色厚实的棉袄、夹袄和布裙。
“娘子”二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了苏清桐一下。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烧到耳根。她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不不不!掌柜您误会了!我……我不是……他……他是我……”她急切地想解释,却卡在“大人”这个称呼上,一时语塞,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没听见掌柜的话,也没看见苏清桐的窘迫。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衣物,声音平淡:“挑你合身的,厚的。”
苏清桐的辩解卡在喉咙里,对上沈砚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咬了咬下唇,压下心头的羞窘,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衣物上。那些衣服大多颜色灰暗、样式普通,是普通百姓穿的粗布棉衣,与她曾经苏家小姐的绫罗绸缎天差地别。她默默地挑选着,指尖划过粗糙厚实的布料,感受着那真实的、能抵御寒冷的厚度。
最终,她选了一套靛青色的厚棉袄配深灰色布裙,又选了一套深褐色带暗纹的夹袄配玄色裤子。都是最不起眼、最耐脏、也最保暖的款式。她抱着衣服,看向掌柜。
“掌柜,我能……试试吗?”她小声问。
“能!能!试衣间在里间!”掌柜热情地指着布帘后面一个小隔间。
苏清桐抱着衣服走进隔间。隔间狭小,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她脱下身上那件沈砚给的素白旧袍,准备换上新的棉袄。就在她将旧袍叠起,打算放在一旁时,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旧袍的胸口位置!
那里……有一块极其显眼的、用同色但稍深些的丝线精心缝补过的巨大补丁!针脚细密而均匀,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苏清桐虽然疑惑,但也没多想,只当是这件衣服的原主人曾经弄破过。只是她心里十分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这位冷酷的大人才会留下她的东西。
她换上新买的靛青色棉袄。厚实粗糙的布料包裹住身体,瞬间隔绝了寒意,带来久违的温暖舒适感。看着铜镜中那个穿着粗布棉袄、再无半点闺阁小姐影子的自己,苏清桐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问和情绪压回心底,抱着换下的素白旧袍和新买的另一套衣服走了出来。
沈砚已经付了钱(不知何时谈好的价格)。他看了一眼换上厚实棉袄、显得臃肿却也暖和许多的苏清桐,没作评价,只是对掌柜说:“包起来。”
走出成衣铺,沈砚并未直接回客栈。他带着苏清桐又去了杂货铺,买了足够两人一马吃上七八天的硬面饼、肉干和粗盐;去了药铺,补充了金疮药、退热草药和一些驱虫蛇的药粉。采购的东西越来越多,分量不轻。
苏清桐抱着自己那套新买的衣服和那件带着补丁的素白旧袍,看着沈砚手里拎着越来越重的干粮袋和药包,几次想开口帮忙,都被他那不容置疑的气场压了回去。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心中那份因花销而产生的愧疚感越来越重。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沈砚停下了脚步。他将手里沉重的干粮袋和药包放在地上,似乎在整理。
苏清桐抓住这个机会。她快步走上前,将怀里抱着的新衣服和旧袍小心地放在干净的石阶上。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从自己贴身的、那个用破布缝制的小荷包里,掏出了所有的“家当”——几块碎银子、一枚小小的银戒指、一对素银耳环,还有……那枚温润的、母亲留下的羊脂玉佩。
她将这些还带着她体温的财物,一股脑地捧到沈砚面前,低着头,声音带着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这些……这些给您。衣服……还有这些天……吃的用的……我……我不能白用您的……” 她将手又往前递了递,尤其是那枚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光泽的玉佩,“这个……也给您抵账。”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碎银、首饰、玉佩……在灰暗的巷子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他的视线在那枚羊脂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沉默着,伸出手。
苏清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全部收走。
然而,沈砚的手指只是掠过那些碎银和首饰,将它们一一拈起,收入自己怀中。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上方。
他没有拿走它。
而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玉佩的系绳,拎了起来。玉佩在秋日的阳光下,流转着柔和温润的光泽,如同凝结的月光。他看了玉佩一眼,又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清桐带着惊讶和不解的脸上。
“这个,”沈砚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留着。”
说完,他手腕轻轻一抖,玉佩便稳稳地落回了苏清桐依旧摊开的手心里。温润的玉质贴着她的掌心,带着一丝他指尖残留的、冰冷的触感。
苏清桐彻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玉佩,又看看沈砚。他……不要玉佩?为什么?这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啊!他明明收下了那些碎银和首饰……
沈砚没有解释。他弯腰,重新拎起地上沉重的干粮袋和药包,转身就走,步伐依旧沉稳有力。
苏清桐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枚失而复得、在秋阳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佩,一股暖流夹杂着巨大的困惑涌上心头。她来不及细想,连忙抓起石阶上自己的新衣服和那件带着神秘补丁的素白旧袍,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被动跟随。她抱着自己的衣物,主动伸出手,想去分担沈砚手中那个看起来最重的干粮袋。
“大人,这个……我帮您拿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请求。
沈砚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只有冰冷的声音传来:“管好你自己的东西。”
苏清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沈砚拎着重物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衣物和掌心的玉佩。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将玉佩小心地塞回贴身的荷包,然后抱紧怀中的衣物,加快脚步,紧紧地、自觉地跟在那道深青色的身影之后。
秋阳穿过稀疏的枯枝,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临漳城布满灰尘的石板路上。一个拎着重物沉默前行,一个抱着衣物紧紧跟随。西风卷起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
瘦马“西风”在客栈后院,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似乎在呼唤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