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黄昏,西风卷着临漳城上空积聚的铅灰色云层,带来更深的寒意。沈砚带着苏清桐,穿行在愈发冷清萧索的街巷中。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城西,靠近旧城墙根的一条逼仄、散发着阴沟恶臭的死胡同尽头。
一块被油烟熏得黢黑、字迹模糊的木头招牌斜挂在门楣上,依稀能辨出“老顺记杂货”几个字。铺面极小,门窗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森气息。这与苏清桐想象中能兑换财物的地方大相径庭。
沈砚上前,没有敲门,而是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在厚重的木门上叩击了三长两短。片刻后,门板“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门外。
“谁?”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卖山货的。”沈砚的声音平淡无波。
门缝后的眼睛在沈砚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抱着“离恨苦”、穿着臃肿棉袄的苏清桐,似乎确认了什么。门板这才彻底打开,露出一个佝偻着背、满脸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老掌柜。“进来吧。”他侧身让开。
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劣质烟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铺子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货架上空空荡荡,只零星摆着些落满灰尘、看不出用途的破铜烂铁。与其说是杂货铺,不如说是个废弃仓库。
沈砚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走到柜台前。苏清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诡异的地方,怀中的“离恨苦”抱得更紧了。
老掌柜慢悠悠地踱回柜台后,浑浊的眼睛在油灯光下闪着精明的光:“哟,是您啊!稀客稀客!”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目光却像秃鹫般扫过沈砚和他带来的布包,“这次……带了什么好‘山货’?”他刻意加重了“山货”二字,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示。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背上一个不起眼的、同样沾满尘土的长条布包,“咚”地一声放在柜台上。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苏清桐的呼吸瞬间一窒!
那里面,赫然是几件在昏暗油灯下依旧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银器物!一支镶嵌着硕大宝石(虽蒙尘但难掩华贵)的金钗,一个沉甸甸的、雕工繁复的赤金手镯,几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甚至还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鞘!这些东西风格各异,有的精致典雅,有的粗犷豪奢,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沾着或新或旧、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可疑污渍!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似乎从这些冰冷的器物上弥漫开来。
苏清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瞬间明白了!明白了沈砚为何能随手拿出碎金贿赂守卫,明白了他在荒野中似乎“取之不尽”的银钱从何而来!这些……都是“山货”!是杀人越货后的“战利品”!是沾着血和人命的赃物!
巨大的冲击让她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阵翻搅。她看着柜台前那个深青色的、沉默如山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教她生存、给她厚被、让她活下来的男人,双手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
老掌柜却见怪不怪,浑浊的眼睛里只有贪婪的光芒。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拿起那支金钗,对着油灯眯着眼仔细端详宝石的成色,又掂了掂金镯的分量。他拿起一块玉佩,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玉质,甚至凑到鼻子前嗅了嗅,似乎在辨别那上面是否还残留着原主的气息。
“啧,”老掌柜放下玉佩,咂了咂嘴,声音嘶哑,“东西嘛……倒都是好东西。可惜啊……”他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睛瞟向沈砚,“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好东西也卖不上价了。官军、流匪、各路神仙都在刮地皮,销路不好找啊,风险也大……”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沈砚的反应。
沈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柜台上敲击了一下。动作很轻,但在这死寂的铺子里,却如同重锤敲在老掌柜心上。
老掌柜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干笑道:“嘿嘿,鸦爷您别急嘛!规矩我懂!规矩我懂!咱们是老交情了!”他刻意加重了“鸦爷”这个称呼,带着明显的敬畏和套近乎的意味。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油灯下晃了晃,“这个数,您看怎么样?现银,马上点给您!”
沈砚似乎并未在意苏清桐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骇,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依旧锁在老掌柜脸上,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压力。
老掌柜被他看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褶子抖了抖,最终一咬牙:“成!加三成就加三成!谁让是鸦爷您亲自来了呢!”他显然认栽了,语气带着更深的敬畏和恐惧。他不再废话,颤巍巍地蹲下身,在柜台下摸索了半天,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解开系绳,将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倒在柜台上。
“您点点!足色官银!童叟无欺!”老掌柜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讨好。
沈砚看都没看那堆银子,直接伸手,将银子连同布袋一起扫进了自己随身的一个皮囊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收起几块石头。他重新背起那个已经空了的布包,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鸦爷慢走!下次有好‘山货’……记得关照小店啊!”老掌柜在后面谄媚地喊着,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清桐还沉浸在“鸦爷”这个名号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手脚冰凉,如同置身冰窖。直到沈砚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她才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惧让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昏暗的铺子一眼,慌忙抱起怀中的“离恨苦”,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重新回到巷子里,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阴沟的腐臭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苏清桐心头的寒意。她看着前方那个深青色的、沉默前行的背影,感觉无比陌生,又无比沉重。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能在这乱世中如此从容,为何能拥有那些冰冷的财富。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一丝苦涩的理解。是啊……乱世如炉,人命如草。像他这样从小颠沛流离、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除了化身“鸦爷”,以血和刀开辟生路,又能如何活下去?她想起他蘸着清水,笨拙书写“天地玄黄”时的侧影,想起他递给她那件带着补丁的素白旧袍时的沉默……那笨拙的书写,那细密的针脚,与“鸦爷”这个沾满血腥的名号,形成了无比尖锐、却又无比悲凉的对比。
活下去。这简单的三个字,在这炼狱般的世道里,本身就是最残酷的法则。她无法认同他的手段,却也无法否认这血淋淋的现实。
她默默地跟在沈砚身后,抱着冰冷的“离恨苦”,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沾满血污的秘密和一把保护自己的武器。西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扑打在她新买的靛青色棉袄上。瘦马“西风”在客栈后院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穿透了临漳城铅灰色的暮色,像是在呼唤它那位被称作“鸦爷”的主人。